如今,因民族到了危機存亡關頭,民族解放鬥爭將我們召喚到一起了。你同你二哥待我很好,當成了自己人,我也非常地愛你,敬你。這是我們之間的新關係,新內容。我仍然叫你小姑,那是了形式,不改也不要緊。馬上改稱呼,我反而不習慣……”羅蘭打斷黃梅的話頭說:“喂喂,我說黃梅,你這姑娘,一點文學趣味也沒,又向我講起大道理來了。我問你,不是內容決定形式麼?為什麼還要稱我‘小姑’?我們是同誌關係!”黃梅爭辯說:“固然是‘內容決定形式’,但也不能夠理解得那麼機械。當然,事實上我家早已經丟掉了你家的田地,不是府上的佃戶,從今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朋友加同誌,這是實質,也是內容;但是據我看,形式上保留一點傳統也沒大妨害,橫豎我從小兒叫慣了的。你說是嗎?”“你這人,你還要對我講大道理!聽說你從前上學的時候就喜愛演講。好啦,哪一天請你上台講一次才讓你過過癮哩。”“見鬼,誰演講了?你真是會挖占人,難道連說話也是演講?”“你一排子說了那麼多新名詞,左一句‘內容’,右一句‘形式’,又是‘實質’,又是‘現象’,不是很像演講麼?我知道你這幾個月來在家看了一本什麼哲學書和一本什麼‘入門’,開口閉口就運用起辯證法來,將來讀的理論書多了,說起話來才像演講哩!”被她這麼一說,黃梅感覺些微的不好意思,趕忙把話頭扯到正題上,說道:“咱們別盡管說閑話耽誤正事,快洗洗臉一道走吧。”“可是稱呼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你隨便,要我怎麼稱呼我就怎麼稱呼,好不好?”“這就對了!”羅蘭快活地叫著說,撩開被子跳下床來,“從今以後,你叫我的名寧或叫我‘小羅’,隻當著我父親麵叫我‘小姑’。這就是俗話說的‘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懂嗎?
好囉,同誌,就這麼一言為定!”黃梅隻是笑著點頭:“好的,好的。”羅蘭到廚房去打了一盆清水,端進寢室。黃梅出神地望著她洗臉,照鏡子,擦雪花膏,心裏茫然地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好看得像畫上的人兒一樣,皮膚多嫩啊!”等看見羅蘭向門外潑水時候,她心裏又不覺歎息說:“嘿,洗一次臉何必用那麼多的香皂!”羅蘭把被子草草疊好,跟黃梅一道走出學校。
剛剛要轉到街角,她們聽見有人在背後叫道:
“黃梅,小羅,等一等!等一等!”她們停住腳回頭一看,心裏都覺得有點奇怪,互相的丟個眼色,羅蘭搶著回答說:
“哈,我以為是誰呢!”從後麵趕來的也是兩個女孩子:那個叫她們的是林夢雲,另一個就是昨晚上在花園中和一位男同學幽會的王淑芬。林夢雲和王淑芬手拉手兒,一邊走一邊說話,比往日格外地顯得親密。
“你們往哪兒去?”黃梅等她們走到跟前的時候問道。
“往同學會去看陶先生。”林夢雲回答說。
“那我們一道走,”羅蘭說,“見陶先生時請替我借一本新刊物,要文藝的。”這所謂“同學會”是抗戰初期從北平和天津等地回來的學生們臨時組織的救亡團體,全名稱叫做“平津流亡同學會”,領導著全縣的青年運動。小林們要去看的那個陶先生是一位青年詩人,最近才從北戰場回到故鄉來,打算住一陣轉往武漢。
四個女孩子一起說說笑笑,走到同學會門口時小林和王淑芬兩個進去,黃梅和羅蘭往右邊轉進了一條背巷,婦女會的大門遠遠地出現在眼前。
“有些事情真叫人莫名其妙,”羅蘭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小林應該恨淑芬才是,可是她今天偏偏同她格外好起來。”“是的,我現在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你昨天說的話分明是門神裏邊卷灶爺。我猜想著一定是小林愛的那個人被王淑芬奪去了。今天原想耍向你打聽明白的,一直還沒有找著機會。現在看見她們兩個那樣親密,小林那麼喜歡王淑芬,原來我的猜想是錯了。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反正很奇怪,誰曉得船在哪兒灣著!”羅蘭笑一下,很神秘地小聲問:“你真是不認識那個男的麼?”“我才來三天,怎麼會能認識?況且又是晚上。”“那個男的叫魯輝揚,”羅蘭說,“他追了小林很久,平素小林對他也不錯。昨晚上忽然發現魯輝揚同王淑芬幽會,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林為什麼不吃醋呢?怪!”“看樣子小林昨晚上很不高興……”“是呀,昨晚上我也看見她很不高興,為什麼今天又同王淑芬這麼好呢?”她們一麵說一麵走進了婦女會,看見吳寄萍正低著頭在院裏徘徊,想著心事。院子裏十分寂靜,有一隻小鳥兒在屋脊上啾啾叫著。一跑進院子,羅蘭就跳著叫道:
“萍姐,來客了!”吳寄萍吃了一驚,驀抬頭見是羅蘭帶著一個女孩子走來,便立刻轉驚為喜,向她們笑著迎去,揮舞著雙手叫道:“歡迎!歡迎!”因為她說話太急,半口唾沫噎進氣管,忙用一隻手按著胸脯,連連地咳嗽幾聲。隨後她緊抓著黃梅的手,端詳著她的五官端正、有兩道劍眉的紫檀色麵龐,興奮地說道:
“整整十年不見,你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大樣兒還沒有改變,鼻子跟眼晴我都還記得,隻是眉毛比從前黑了。從前你梳一個小辮子,紮著紅頭繩兒,你還記得麼?”黃梅站在吳寄萍的麵前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嘻嘻笑著,不知說什麼話好。羅蘭正要接嘴,吳寄萍又搶著說道:
“想著從前我們在一道整天打打鬧鬧,就像是回憶著一個夢。這十年的變化真是大,咱們都變了,世界也變了,特別是我自己的變化更大!”吳寄萍一肚子感慨沒有話可以表達,不覺眼圈兒紅了起來,歎了一口氣。黃梅說道:
“吳表姑,要足在街上碰見,除非別人告訴我,我真是不敢認你了。”“你是不是看我有點蒼老?”“一點也不蒼老!十年前……”“我的心蒼老了,”吳寄萍截斷她的話,小聲說,“特別是這一年多,我覺得我的心老得非常快。”羅蘭笑著說:“萍姐,你今年才二十三歲,為什麼口口聲聲說自己老呢?”“你們都還是小孩子,”吳寄萍淒然一笑,“不懂得的事情多著哩。”黃梅回憶到十年以前,那時候吳寄萍還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愛說愛笑,愛打愛鬧,苗條的身材,十分結實。現在的情形完全兩樣。現在她雖然長高了許多,比小時候越發俊俏,但稍微顯得瘦弱蒼白,而眼角眉梢縱然在歡笑時也藏著幾分憂鬱。她覺得羅蘭有許多地方類似她的表姐,特別是眼中所表現的那種深深隱藏的某種神情。關於吳寄萍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她已經知道一點,現在拉著手四日相對,也不覺心中湧滿了淒涼情味。
“走吧,”吳寄萍拉著黃梅同時看了一眼羅蘭說,“到我屋裏坐去。”“你們婦救會今天為什麼這樣冷清?”羅蘭詫異地問道,“好像這院裏隻有你一個人,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同誌們都到民教館開座談會去了。我因為一則身上不舒服,二則等著你們來,沒去參加。”黃梅問:“今天開什麼座談會?”“抗戰中的婦女問題。”黃梅看著羅蘭說:“我們在這裏坐一坐也去民教館參加座談會好不好?”“沒有什麼可聽的,”羅蘭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就不愛聽那些抗戰八股!”“不要去,”吳寄萍笑著說,“參加座談會的機會多著哩。
我問你,黃梅,這十年來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童年生活?”“有時也想起來。”“我想在這十年中你一定對我和蘭充滿著憎恨,想不到會有今天這種情形,是吧?”黃梅笑了一下,低下頭說:“你也來向我提這些陳話了!”“萍姐,”羅蘭叫道,“你現在還想騎她的脖子麼?”這句話引得吳寄萍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羅蘭的腮巴上擰了一下,罵道:
“頑皮的事情隻有你記得清楚!”大家雖然笑著,但想起童年往事都覺得不勝悵惘。到寢室以後,一個老媽子來倒了三杯開水,遞給吳寄萍一封快信。
吳把信拆開看過,扔進抽屜,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黃梅本來是一個快活人,如今看見吳寄萍是這般情形,也不敢隨便說話,心上沉甸甸的,拿眼睛無聊地在屋裏四下瞧看。沉默了一會兒,羅蘭走到寄萍背後,伏在她的肩上問道:
“剛才是誰的快信?”“寄芸的信。我托他替我打聽一下胡的消息。”“胡有消息麼?”“你可以看看芸的信。”吳寄萍從抽屜中把信拿出來交給表妹,淡淡地說,“芸老是在信上報告一點渺茫的消息。其實我是早就死心踏地地不再希望了。”
在羅蘭讀信當兒,吳寄萍低頭回憶著過去生活;往事一幕幕地從眼前閃過,心中打陣地隱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