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羅蘭住進了講習班(2 / 3)

“就是的,”張克非點頭說,“他才到此地。我聽說他的思想很進步,也很熱情。”“啊,我還怕出了什麼事情呢!”張茵鬆了口氣說,“假若在抗戰前,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來找,總是凶多吉少。現在,到底是抗戰啦。”張克非沒工夫同她們多說話,轉身向男生宿舍走去。四個女孩推推擠擠地走進寢室,聊著閑話。張茵注意著黃梅的一舉一動和談吐,對黃梅的生活和學習表示十分關心。她本來給黃梅的印象就很好,現在使黃梅越發地覺得她親切可愛。

“她好像—個大人似的,”黃梅心裏說,“懂得又多,工作又努力,為人又極其穩重。”同黃梅們玩了一會兒,張茵因為還要讀書,就回到自己屋裏。羅蘭忙著整理自己的書籍和文具,也不同小林玩了。林夢雲想起來男同學魯輝揚問她借唱歌本子,便挑出來兩本新買的拿在手裏,拉一下黃梅小聲說:“去找一位男同學,你跟我一道去吧?”黃梅點點頭,同小林廝跟著走了出去。她們剛走到窗子外,羅蘭在屋裏問道:

“你們倆往哪兒去?”“去給魯輝揚送歌本去。”小林停住腳步說,“你也去嗎?”“等一等!”羅蘭叫道,因為她害怕一個人留在屋裏。

“快來吧。我以為你不肯去呢。”“你們出去也不告我一聲,故意想瞞我,”羅蘭一邊往外走一邊埋怨說,“總有我報複你們的時候!”黃梅和小林在窗外嗤嗤地笑了起來,等著羅蘭一道。剛走出角門,她們聽見有人在小花園中咕咕噥噥地小聲說話,便互相好奇地呶呶嘴,悄悄地躲在黑影裏向說話的地方瞧看。

這時候月亮雖然沒有出來,但靠著星光,她們可以看出來在一株桂花樹下的石頭上有兩個人影坐在一起。這三個女孩子也不敢說話,也不敢自由呼吸,更不敢多看,互相拉得緊緊的,彎下腰身,溜進角門,短促地喘著氣,輕腳輕手地跑回寢室。她們順手掩上門,大家站在一起,互相望著,臉孔一個紅似一個,都帶著一半驚惶和一半微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小林的微笑十分勉強,她拚命地咬著嘴唇,直到在下唇上咬出青色的牙痕。她聽見羅蘭的心跳聲音,怕她們也聽出來她自己心跳,趕忙籲一口長氣,又勉強微笑一下,頹倒似地坐到她自己桌邊。

“怪有趣的!”黃梅笑著悄聲說,“你們認識這兩個家夥麼?”小林低下頭沒有做聲。羅蘭用嘴向隔壁一努,聲音很不自然地(帶著輕微的顫抖)說:

“男的沒看清,女的是王淑芬,跟張茵住在一道的那個。”“啊,對的,我也看像是她。”黃梅知道那個戴金戒指的女同學是王淑芬,急忙問:“夢雲認識那個男的麼?”“我不認識,”小林搖著頭說,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淒然。

隨後她在肚子裏對自己說:“也許是我看錯了……”羅蘭本來認出了那位男的,但她不願在小林麵前說出;現在看見小林神情如此,就趕忙向黃梅使個眼色,繼續去整理東西。黃梅會意,不再打聽下去,忽然想起來羅蘭的表姐吳寄萍,向羅蘭問道:

“明天什麼時候你帶我去看吳表姑?”“明天下午去,說不定她還要請我們吃館子哩。”黃梅躺到床上看起書來,寢室中登時顯得特別寂靜。林夢雲心裏充滿著捉摸不定的悵惘情緒,從枕頭下拿出來日記本子,用鋼筆慢慢地寫著日記。因為心緒不好,她不斷地寫出錯字,有時她把寫錯的字仔細塗抹成四邊整齊的小方塊,有時她用小刀把錯字刮去,再用指甲蓋把紙麵研光,然後把改正的字填補上去。雖然她眼睛裏含著汪汪淚水,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的輕咬朱唇,兩頰上掛著隱隱約約的一絲笑意。她默默地寫了許久,忽然抬起頭來,向羅蘭看了一眼,柔和地小聲說道:

“小羅,明天見寄萍姐時請替我問好。”羅蘭住進了講習班昨天晚上羅蘭一則因為初搬進學校住過於興奮,二則因為在花園中看見一對男女同學的幽會(這在小縣城中是少有的)受了些微刺激,一直到雞叫頭遍時候才朦朦隴隴地合上眼皮。早晨醒來,精神疲困,強掙紮著吃飯上課。下午本來還有兩節課,她因為實在頭昏腦脹,隻上了一課就扯個故向張克非請了兩個鍾頭的假,留在寢室中蒙頭睡覺。黃梅和林夢雲看見她精神萎頓,臉色蒼白,眼睛裏充滿苦悶,早就心中納悶,疑惑她是因為昨天在鄉間喝了涼風而得了感冒,此刻見她正正經經地請了假蒙頭睡覺,越發地擔心起來。她們手拉手跟進寢室,向羅蘭問道:

“你是怎麼了,身上感到不舒服嗎?”“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頭很沉重。”“是不是昨天下鄉感冒了?”黃梅向床前走近一步,又問道,“發燒麼?”“沒有什麼,讓我睡一覺就好了。”林夢雲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雖然沒覺察有發燒的現象,仍很擔心地問道:“昨天夜裏你睡得不好?”“不很好,”羅蘭說,“我突然換一個新地方,總得一兩夜睡不好覺。”“我看倒不是換新地方關係,”小林笑著說,“倒是因為你的心思太多了。”羅蘭冷笑一聲:“哼,俺又不愛人,人又不愛俺,俺自來沒有什麼心思!隻有被人愛又被人不愛的人,才會傷心失眠哩!”小林不覺臉紅起來。但她深知道羅蘭的脾氣,不願意用話報複,隻好微微一笑,忙來個順風轉舵,向黃梅說道:

“你聽聽她的嘴幫子多硬!咱們該上課去了。”黃梅聽出來她們說的都是話裏有話,不便插言,就拉著小林,望著羅蘭,嘻嘻地笑著說道:

“好好睡一會兒,俺們上課去;回來咱們還要一道上街哩。”她們掩上門出去不久,羅蘭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在一條幽靜的山徑上走著,山徑兩旁的鬆樹遮天蔽日,從山腰瀉下的山泉,在清淺的小溪中汩汩流著。她不曉得自己打什麼地方來,往什麼地方去,為什麼一個人在這陌生的鬆林中徘徊,隻是覺得很寂寞,而且有點害怕。忽然有兩個怪模怪樣的人,穿著黑衣服,戴著黑氈帽,從後邊匆匆地走來,眼睛裏射著凶光。

等這兩個人走近時,她看見他們腰間都插有手槍,恍然想起來他們是去找張克非的,於是她就飛奔著去給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報信。那兩個人見她奔跑就緊緊追趕。她跑得快,他們也追趕得快,相離總是一丈多遠,幾乎可以抓住她,但總是不曾抓住。她一麵狂呼,一麵跳著,跳著跳著就飛了起來。她一跳一跳地飛過樹頂,飛過深穀,飛過許多大小山頭。不知怎麼景物一變,山和穀都沒有了,她在城裏飛著。飛過了許多牆頭、屋脊、大街、小巷,終於飛過城頭,逃開了那兩個怪人的追捕。

她不敢休息,不知怎的又飛出城外尋找同誌們,她一麵在掛心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們,一麵在曠野上繼續飛著。這時候,她特別感到原野的美麗可愛,感到生活在自由的原野上是多麼幸福。向後一望,城市已經遙遠得隻剩下一片黑影,她鬆了一口氣,慢慢地落到地上。有人在遠處喚她的名字。她抬頭望去,看見先生們和同學們都在一個村子邊向她招手,呼喚,周圍擁擠著許多群眾。她狂喜得落下熱淚,加快腳步向村邊跑去;正要跑到同學中間,忽然有人從後邊猛力一推,把她推倒地上,於是她帶著眼淚從夢中醒了。

睜眼看見黃梅在她麵前站著,她揉揉眼皮,伸了一個懶腰,無精打采地問道:

“怎麼可課了?”“下課了,”黃梅說,“小姑,快起來看吳表姑去,我已在張先生麵前請假了。”“我已經對你說兩次,你以後叫我的名字吧。我不喜歡你叫我小姑;那樣一叫,咱們兩個就多少有點隔膜了。”黃梅笑著說:“我問你叫你小姑是從小兒叫慣的,一時改不過來。”“從前是老賬本兒。從前,我在你的眼睛裏是地主家的小姐,佃戶家的人總得對主人矮一輩兩輩,不敢以平輩相看。如今是進行民族解放戰爭嘛,大家都是同誌,還講那些前朝古代的舊規矩!”“你這個人真是天真透頂,說進步起來簡直連頭發絲都要革命!其實隻要思想台,感情好,稱呼你小姑也不會就有隔膜;思想不合,感情不好,叫什麼也是貌合神離。”停一停,黃梅又說:“我知道你不把我再當做佃戶的女兒看待,你實心實意地喜歡我,希望我們都忘了從前的那種關係……”“是的,你真聰明!”羅蘭忽地坐起來,攔住她說,“我們應該建立起一種新關係,同誌和朋友關係,徹頭徹尾的全新關係!”“你讓我說完。我覺得稱呼隻是一種形式;問題是在內容,在實質,不在形式,不在表麵。打從我的老爺時代起,同你家就發生了東佃關係。我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問你叫小姑,問你父親叫大爺,這都是照著傳統的老規矩,是一種形式。我從前討厭你,恨你,那是實質。咱們是互相敵對的兩個階級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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