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非靠近她的耳邊問道:“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嗎?”“我說,我說,”她哽咽地低聲回答,“真是一個嶄新的時代!……”賣唱的人們走了。各組的同誌們集合一起,跟在賣唱的人們的後邊走了。

村中的老頭子們仍留在打穀場上,被感動了的心像鉛塊一樣沉重。年輕人和孩子們都帶著依戀的心情把宣傳隊送出村子,立在村子邊拿眼睛繼續送行,一直到宣傳隊被公路旁的一行柳樹遮沒。群眾又悵然佇立好久,忽然一齊把耳朵側起來,靜聽那從柳樹梢頭傳來的悲傷的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一個衰老的老太婆,手裏拿著兩個用紅薯麵蒸的窩窩頭,從茅舍中蹣跚地走了出來。她不住地喘著氣,昏花的眼睛裏淌著永遠也不會淌完的眼淚,一看見打穀場上隻剩下幾個沉默的老年人,便詫異地顫聲問道:

“啊,都走了?已經走遠了?”她搖著頭,用袖頭拭了拭眼淚。“可憐的人,我給他們取個窩窩頭來,他們可走遠了!”“哼,他們會要你的窩窩頭!”一個老頭子用諷刺的口氣說。

“不要?為啥不要我的窩窩頭?這窩窩頭可不是很好嗎?”“當然不會要你的窩窩頭。”老頭子陰沉著臉子說,“你以為那爺孫倆真個是從關外逃難來的?哼,人家是洋學生,是來演戲宣傳呐。”“我不信!我不信!我活了七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戲,從沒見過唱戲不在廟門前,不在台子上!”老婆子顫巍巍地趕到村子盡頭,倚著一株小樹,張著缺牙的嘴巴,向那些學生們走去的方向凝望。

“唉,怎麼看不見呢?”她心中歎息說,“怎麼看不見一點影子呀!”停一停,她忽然現出來十分高興的樣子,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啊,我聽見了……他們在唱哩!”黃昏時候,宣傳隊各組又集合一起,在城外的草地上開過檢討會,唱著歌走回學校。林夢雲打開寢室門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隨即恍然大悟,回頭來向黃梅快活地叫著:

“小羅搬來了!小羅搬來了!”三個女孩子笑做一團,跳進寢室。小林又一麵觀賞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一麵責備她:

“你這個鬼丫頭,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一個字兒呀?”“我昨天晚上特意來告訴你們……”“你瞎扯,”黃梅搶著說,“我就沒有聽見你說你今天搬來!”“可是,可是,我不是告你們說我有一個重要消息,你們今天就會知道麼?”“你真會捉弄人!”林夢雲摟抱著羅蘭的脖頸說,“昨天晚上你就該講明白,卻偏偏提個頭兒義不說下去,叫俺們一直悶在鼓裏。我問你,你是不是從《紅樓夢》上學來的這個乖?”“討厭!”羅蘭紅著臉打小林一拳,“這跟《紅樓夢》有什麼關係?”“那當然!你昨天晚上故意來一個‘且聽下回分解’,不是從《紅樓夢》或別的小說上學來的是什麼?你喜歡讀《紅樓夢》嘛!”“我自來投有看過《紅樓夢》,你別誣賴我!”“好啊,好啊,你沒有看過!”小林忽然放低聲音,看著羅蘭的眼睛問道,“小羅,你告訴我說:是誰看到林黛玉葬花那一段在書上批了許多字,後來又用墨抹了去?足準看到林黛玉死的那一段偷偷地哭了起來,心裏邊難過了幾天?是誰……”“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再說我擰掉你的鼻子!”羅蘭雖然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但不同於一般讀高中的女學生。她是出身於封建地主家庭的所謂大家閨秀,又受了她的一位在本縣既有進步思想也有“才女”之稱的表姐吳寄萍的影響,讀的課外閑書較多,連當時少女不許接觸的《紅樓夢》和《西廂記》也都讀過;雖然不能完全讀懂,卻能領會其中的一部分妙處。隻是在中國內地的環境中,像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讀了《紅樓夢》和《西廂記》之類的古典文學名著,決不肯公開說出,也不肯公開承認。被林夢雲說破之後,羅蘭一時很窘,臉紅得差不多要浸出血來,趕快用拳頭在林夢雲的脊背上亂打一陣。小林格格地笑著,拖著羅蘭的胳膊不放,卻向站在一邊的黃梅懇求著說:

“黃梅,你看小羅欺負我,欺負我……”等羅蘭放手以後,林夢雲微微地喘著氣向她說:

“你沒有回來,誰替你布置得這麼周到?”“我叫老媽子同春喜替我布置的,”羅蘭說,“特別要她們趁咱們不在學校時候布置妥當,好讓你們突然一高興。”“你父親不是不肯讓你搬來嗎?”“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同他爭執了幾句,他看我氣哭了,才答應我搬到學校來。”羅蘭含著眼淚笑一下,添上一句,“我父親什麼都不怕,就是怕我哭。”“你常常同他生氣嗎?”黃梅問道。

“從前沒有,隻這半年來不時地發生衝突。可是每次衝突都是我得了勝利,事後我又後悔不該惹他生氣,心裏常常要難過很久。”“你一來,這屋子馬上就變了樣兒。”小林稱讚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說,“你的什麼東西都是漂亮的!”“瞎說!你以後別專門拿我取笑!”“誰拿你取笑來,我們請黃同誌說句公道話,看到底誰的漂亮。”“你們的床鋪都漂亮,”黃梅笑著說,“隻有我的不漂亮,土裏土氣的。”“哪裏!”小林叫道,“我就愛你的被子:樸素大方,帶著農村風味。”羅蘭跟著說:“我也愛農村風味。我一到鄉下就覺得是到一個神仙世界!”黃梅說:“什麼農村風味,不過是一則我闊不起來,二則我的性子就是一個馬虎天尊罷了。從前我在學校時候總是把別人的枕頭拿過來自己枕;等人家要走時我就枕小包袱,有時半夜裏包袱滾到地下,我就順手摸幾本書來枕。你們看我現在有了一對新枕頭,這完全是我住在鄉下無聊,耐著心做的,在我已經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個女孩子隻顧唧唧咕咕地說著笑著,吃飯的鈴聲響了。

小林把眉頭一皺,說道:

“糟糕!我們回來隻顧說話,臉都設有洗,手也沒有洗,可已經吃飯了。”小林說著就預備跑出去吃飯,羅蘭拉住她說:

“別急,今天晚上我做東道,請你們吃館子去。”“真的嗎?”小林高興地望著羅蘭問,兩個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當然真的,學校裏的飯有什麼好吃的?”“好,好,讓我去打盆水來我們大家都洗,洗過臉我們就上街去。”林夢雲咬一下嘴唇,拿起臉盆快活地跑出寢室,一邊跑一邊小聲唱著。

當三個女孩子手拉手往街上走去的時候,黃梅向羅蘭問道:

“今天在鄉下,你也不知道是演戲宣傳的?”羅蘭說:“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戲在開封我就看過,在咱們這小縣城裏演過兩次,在近郊的農村裏演過一次,今天是在本縣演第四次了。”“啊,我以為你也當成真事了呢!”“你怎麼想著我當成真事了呢?”“既然你知道是同誌們演戲宣傳,為什麼你眼淚巴巴的?”羅蘭淡然一笑說:“我當時很感動嘛。難道你不感動?”“我起小就風裏來,雨裏去,經過的艱難困苦多啦,從死裏逃出一條命,所以到現在很少流淚。我媽常說我生就的硬性子,不像個女孩子。可是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常喜歡打抱不平!”林夢雲插言說:“小黃,你不曉得,小羅的感情非常豐富,她平時聽到動人的故事會掉眼淚,去慰問傷兵時會掉眼淚,聽動人的新聞會掉眼淚,看小說會掉眼淚,獨個兒想心事也會掉眼淚。她呀,不怪乎有人說她將來會是一個多情善感的女詩人。”羅蘭在小林的背上捶了一拳,說道:“你再說我撕你的嘴!”林夢雲逃開了,從街邊的陰影中傳過來一陣悅耳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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