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麵看來,多村和往年一樣安靜,像一個沉沉不醒的貪眠老人。炮聲還遙遠得不能聽見,宦傳隊已經開始向貪眠的老人呼喚了。
鄉下人愛太陽也愛空曠的青滅和原野,在白天很少把自己悶在低矮的茅屋裏邊。女人們多半在門外的太陽下做著針線,或坐在池塘邊洗濯衣裳。男人們有的犁著水田,有的鋤著晚麥。一些不能做活的和無事可做的老年人,穿著補丁重疊的破棉襖,靠在向陽的牆根下抽著煙管,不住地喀喀咳嗽,痰和唾沫珠掛在花白胡須上。他們有的人很少說話,仿佛在閉著眼睛假寐,停會兒“吧噠”一聲抽一口將要熄滅的旱煙管;有的人在逗著小孫子玩耍,張開牙齒脫落不全的嘴巴嘻笑著;有的人在談著閑話,關於年景豐歉,村中掌故,鎮上名人軼事,或一些值得懷念的凋零故舊,一些附近紅白喜喪的瑣碎新聞。
狗和貓親熱地偎依在主人腳前,或在地上曲著身子,或拖長身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一到目的地,宣傳隊各組就分頭工作。當羅明帶領著他的一組同誌走進一個村子時,幾隻狗從地上跳了起來,向他們撲上撲下地狂吠亂咬。村人們帶著惶惑的神情向他們打著招呼,趕開狗群,聚攏在他們周圍。有些老婆子疑惑他們是“放腳隊”,趕快將跟在身邊的小姑娘藏到背後;有些人疑惑他們是來收什麼款子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來。起初隻有一些時常進城的年輕人看出來他們是來宣傳打鬼子的,向他們露出來誠懇笑臉,讓他們吸煙喝茶。
宣傳隊講說著打仗的事情和鬼子的殘暴行為,人們都把眉頭皺了起來,有些人還不自覺地頻頻點著腦袋。當同誌們把幾幅以鬼子奸淫慘殺為題材的宣傳畫在牆上掛起來時,人群中立刻發生了小小波動,從女人們和孩子們的牙縫中進出來忍耐不住的低聲呼喚和驚歎。但大部分的老年人卻表現得十分漠然。他們經曆過的戰爭實在太多了,每次打仗,不管是誰勝誰敗,在他們看來全都一樣:盡管打仗的主事人換來換去,百姓永遠還是百姓;百姓受苦遭殃,全沒人問。有的老年人對這群男女混雜的青年人看不順眼,用眼色阻止姑娘媳婦們同他們接近,卻分明無效。當同誌們講解著老百姓要幫助政府抗戰的道理時,老年人因為對政府不相信,就拉長臉孔,把花白的腦袋輕輕搖著;有的人還互相暗遞眼色。然而他們的阻撓是沒有力量的,羅明麵前的群眾愈來愈多,一層一層地圍繞著他,傾聽著他的演講。
羅明演講過後,這一組的同誌們就分散開,各人去尋找自己的談話對象。黃梅和羅蘭走去和幾個女人談話。正談話間羅蘭忽然看見楊琦同張茵在一座土地廟牆上寫標語,便撇下黃梅,偷偷地跑到楊琦和張菌那邊。黃梅單獨工作著;她所知道的雖然不多,但她對工作很感興趣,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
“老百姓為啥要救國呢?”她說道,“這就是說,國家是咱們老百姓的,咱們老百姓從今後要當家理業。從前人家把咱們老百姓看成奴才,這不讓咱們問,那不讓咱們管,隻有出力出錢有咱們的份兒,國家大事自來是無權過問。你們想,咱們老百姓幾千年來過著牛馬生活,奴才生活,自己不去管誰做主子,不去問國家存亡,不是怪可憐,怪愚蠢嗎?”聽她說話的幾個女人,都把頭輕輕點著。一個懷裏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聽見孩子哭了一聲,趕緊把奶頭穗子往孩子的嘴裏塞,輕拍著孩子屁股。
“咱們女人也是過著奴才的生活,”黃梅又說道,“從前的女人們不是對男人自稱‘奴家’嗎?女人們不管丈夫好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隻知服從,挨打挨罵是常事,連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做主。可是一代代做奴才,吃虧的是準?還不是咱們女人嗎?”“對啦!對啦!”有一個女人眼睛閃著淚光說,“俺家的‘外頭人’從沒把俺當個人看待,嫁他七年沒得過他一口好氣,動不動就是三拳兩腳。俺已經給他生過三個男孩子,不是沒有功勞的人!”“女人就不算人,”另一個女人接著說,“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隸!”黃梅說:“可是老百姓過的生活也是一樣的。不管阿狗阿貓來做主子,老百姓都要做奴才,不是太蠢嗎?要想女人們不給男人們做奴才,就得先讓老百姓也不給阿狗阿貓做奴才……”黃梅的話剛說一半,村邊的打穀場上響起來一片鑼聲,人們的視線都立刻向那個方向轉去。最先是小孩子們歡呼著向敲鑼的地方跑,隨後男人們、女人們、羅明們,連那些最漠然的老人們,都紛紛走去。剛才相當熱鬧的茅屋前邊,如今隻剩下黃梅和幾個受了感動的女人。黃梅從草墩子上站起來,正準備要走的時候,一個女人拉住了她的衣角,用親熱的口氣要求說:
“坐下來,說完了再去!”黃梅被女人們留住又坐了片刻,把她的談話草草結束,同女人們一起往打穀場跑去。
等黃梅跑到打穀場上的時候,有幾個老婆子正噙著眼淚從人堆中擠了出來。群眾開始在浮動著。有些年輕的男人臉色發青,腮巴上的肌肉痙攣得非常厲害。從群眾圍繞著的場子中間傳出來打人的鞭子聲,和一個女孩子在低聲抽泣。鞭子響一下,挨打的女孩子就跟著有一聲壓抑不住的痛楚呼叫。
“是怎麼一回事呀?”黃梅暗暗地在心中問,不由得心跳得很凶,“唉,又鬧什麼亂子了!”她沒有立刻擠進群眾裏邊去,想找一個同學或先生問個究竟。但大家沒有人理會她,她不敢說話,情緒緊張地在羅蘭的身旁坐下。她看見羅蘭十分激動,臉頰上奔流著兩行熱淚。
當她正要向羅蘭詢問是怎麼一回事兒時,忽然群眾間有人從地上跳起來,舉起拳頭大聲喊叫:
“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群眾越發激動起來,立刻有許多聲音響應著大聲吼叫:
“不準打!不準打!把鞭子奪過來!”“她沒有一點錯處!”“把老家夥的鞭子奪下來!”“老家夥,放下你的鞭子!”“……”黃梅在駐馬店讀初中的時候就有個愛打抱不平的脾氣,此時她直覺地判斷出那賣唱的小姑娘是那個用鞭子打她的老頭買來的,不禁對老頭大聲叫喊:“不許你虐待小姑娘!不許再動手!看我把你的鞭撅斷!”她突然一躍而起,要向老頭奔去,卻被羅蘭將她的衣襟拉了一下。她不敢過於魯莽,憤憤不平地重新坐下。隨即看見前邊有一位吼叫著的青年農夫,像傳說中的英雄似的,用兩手劈開眾人,跳進了場子中心。黃梅從人縫中看見一位鬢發斑白的老頭子被這位英雄一推,踉蹌著倒下地去,一支鞭子被高高地拋到空中又落了下來。老頭子在地上不住呻吟,聽受那個青年農夫的威嚇和斥罵。挨打的女孩子立在一邊悲哀地替老頭求情。
“剛才聽見她在賣唱,”黃梅想,“為什麼挨打呢,”那個打抱不平的青年農夫兩手卡腰,粗聲粗氣地向賣唱的姑娘問道:
“這老家夥是你的什麼人?”“他是我的爺爺呐,”賣唱的姑娘擦著臉上淚痕,哽咽著回答說,“現在一家人隻剩下俺們爺兒兩個了!”黃梅怔了一下,覺得這女孩子的聲音仿佛耳熟。走近去再仔細一看,那副飽含著眼淚的眼睛和被鄉野的風絲吹得鮮紅的、帶著兩個酒窩的臉孔,立刻就被她認識出來。同時那個可憐的白胡子老頭,那個打鼓的夥計和那個農民打扮的憤怒青年,都被她識破了。“真是啊!真是啊!”她不覺喃喃地叫了出來,眼睛裏進出來興奮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