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鮮與興奮的一天(2 / 3)

漫畫愈看愈朦朧,忽然在牆壁上跳動一下,跟著就不停地顫抖起來。眨眼工夫,漫畫消失了,眼前的牆壁也換成了一堵古老的土牆,牆頭上生長著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紅土寫的標語。啊,那些幾年前由紅軍寫在牆上的、能夠鼓起人們生活勇氣和戰鬥熱情的標語,重新顯現出來。土牆開始不停地晃動,標語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縮小。過了片刻,標語和土牆忽然沒有了,黃梅的眼前浮動著許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時的小學校、小學教員,忽而是一些帶著刀槍的農民,還有她所認識的“少年遊擊隊員”,忽而又是咆哮的群眾場麵。她從咆哮的群眾中看見了她的父親、哥哥、叔叔,還有幾個麵貌老實的舊時鄰人……突然,不知為什麼課堂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驅散。她慌忙地向羅明和同學們臉上掃一眼,發現大家都正在嗤嗤笑著,沒有人對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著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見她現在微微地張著小嘴,臉頰上的酒窩陷得更深了。

下課後,黃梅和羅蘭被留在講習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飯。

羅蘭對這好意的招待雖不拒絕,但這裏的飯菜她曾經領教過一次,想起來就要暗暗地搖頭皺眉。不過,抗戰以來,吃苦是每一個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羅蘭為避免別人批評她不配做一個進步女性,也隻好硬著頭皮高高興興地留下吃飯。尤其當著黃梅麵前,她更想表現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黃梅,我們就留在這裏吃午飯吧,”她說,“大家在一道吃飯挺有趣哩。”黃梅微笑著點點頭。

教職員和學牛都擠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約七八個人算是一組,在地上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湯。大米是以較廉的價格買來的,裏麵含著淘不淨的稗子和沙礫。在開始吃飯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大聲提議:“請小林指揮!請小林指揮!”隨即先生和學生們都紛紛附和。

被請作指揮的小林並沒有立刻站起來。大家繼續呼叫著,催促著,一齊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攤開一雙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臉孔,從指縫間閃著一雙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麗的大眼睛。同學們催促了一陣之後,她才放下手,露出鮮紅的、帶有酒窩的豐滿臉孔。

兩綹柔發垂下來拂著雙鬢和耳棱,更顯得臉頰可愛。黃梅認出來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羅蘭說道:

“我在教室中看見過她……就是她!就是她!”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許多男女同學的歡呼聲中站起來,舉起來一雙小巧的白手,做出要開始指揮的樣子,但突然遲疑了一下,改變計劃,又不好意思地用雙手遮住臉孔,從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學們大笑著,嚷叫著;有人準備把小林拖回來,但被生活指導員張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擔任指揮,先唱了幾句譜子,隨後喊出口令,大家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這戰鬥的歌曲雖然十分流行,但對於剛從一個閉塞的山村出來的黃梅還十分新鮮,使她非常激動,幾乎要流下淚來。

剛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來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經唱熟了的《國際歌》,又一次迅速地從心上閃過。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風暴的氣息,她的胸口緊張得透不過氣。同時,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生活,此時對她雖然還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識到那是一種嶄新的生活,艱苦的生活,是充滿著熱情和戰鬥,充滿著英雄故事和驚濤駭浪的偉大人生。她睜大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茫然向周圍望著,眼光掃過了許多動著的頭、眼睛和臉孔。她忽然又想起父親和哥哥們,在肚子裏哽咽著說:

“假若他們還在世,多麼好啊!……”她的心中一酸,險些兒掉下來激動的眼淚,於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黃梅發現隻有她自己沒有參加這合唱的一群,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在一種半意識的狀態中,她的嘴唇也跟著別人張了幾張,然而卻沒有發出來什麼聲音。

歌子唱畢就開始吃飯。正在這時候,舅舅王有富同春喜從外麵來了。他們是奉老地主的命令來找羅蘭和黃梅回去吃飯的,羅明卻把王有富拖住不放,一定留他在一起吃飯,打發春喜回去說不要等候。王有富高低不肯同有身份的人們在一道吃飯,三番五次地向廚房逃去,都被羅明和學生們拖了回來,還因此引起來一陣嘩笑。在吃飯中間,黃梅一邊小心地吃著,不讓一粒米落到地上,一邊不住偷偷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們。她看見羅明和學生們,還有兩三位教職員,都麵帶笑容,吃得很快,仿佛在競賽似的,隻有羅蘭吃得很慢,用筷子仔細地在碗裏揀著,揀一會兒才吃下去一嘴兩嘴。舅舅把臉孔埋在飯碗上不敢抬頭看別人一眼,吃得又快又多,幾粒白米粘掛在黃色的短胡碴上。他輕易不吃菜。有一次他用筷子夾起來一塊豆腐,快要送到嘴邊的時候,因為手顫得厲害,豆腐從筷子裏滑落下去,落在他的赤裸的、生著一個小水瘡的、滿是灰垢的腳背上。當豆腐落下去的時候,舅舅的嘴唇猛一收縮,嚇了一跳,隨即向別人偷偷地瞟一眼,立刻伸出粗糙肮髒的手指去把落在腳背上的豆腐拾起來,連吹也不吹,帶著灰塵送進嘴裏。黃梅把這情形看得很清楚,並且還看見有一位學生在用好奇的眼光瞧著舅舅,幾乎要笑了起來,她不由得臉孔一熱。

“你吃得太慢了。”黃梅扭轉頭來向羅蘭低聲說。

羅蘭笑了笑:“我一點也不餓,鄉下人吃的也是這樣嗎?”“不,鄉下人現在都沒有米吃,蠶豆還沒熟,全指望豌豆秧子跟野菜過活。”“據說野菜裏含的維他命很豐富,並且可以醫治胃病。”“可是常吃野菜,臉就會黃起來。”黃梅帶著幾分歉意地笑著說,因為她對於維他命的問題知道得太少了。

晚上,當大家正在教室中開會的時候,黃梅把行李搬進了學校。張克非幫助她在女生寢室中把床鋪收拾停當,囑咐她早點休息,便匆匆地跑回教室。黃梅靠在被子上,眼睛在各處溜來溜去,有時傾聽著從教室中傳來的說話聲音。自從她回到故鄉以來,同農民一樣的養成了早睡習慣,每到晚飯以後,眼皮就沉重得像墜著千斤石,並且不住地打著哈欠。今天走了三十裏崎嶇的山路,進城後又沒得好好休息,很早就覺得渾身困乏,希望痛痛快快地睡到床上。可是靠到被子上以後她反而眼睛明亮,精神興奮。新的環境和新的感覺把她的瞌睡趕走了。

這是一個打掃得很清潔的小房間,已經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學住在裏邊。在她的右手有一個特別整潔的床鋪,床頭斜放著一條疊得特別整齊的淡紫色的薄被子,被子上放著一對枕頭,枕頭上蒙蓋一條漂亮的西湖毛巾。床上鋪一條白洋布單子,單子上既看不見一星兒灰塵,也沒有一點褶皺。黃梅好奇地揭起來漂亮的西湖毛巾,發現枕頭是用上好的白府綢做成的,鑲著淡青色軟緞寬邊,繡著精細的花卉圖案。靠近枕頭有一張小書桌,桌麵上鋪著一張白紙。墨水瓶和簡單的幾樣文具以及一盞洋油燈,都放得整整齊齊。桌下麵的木板上放著筆記本和書籍,有些書籍用牛皮紙包在外邊,免得弄破或弄髒封麵。黃梅從床上坐了起來,偷偷地翻一下這些書籍,其中有四分之一是救亡歌曲,有一半是文藝,其餘的是屬於政治、經濟、抗戰問題、哲學和社會科學。這裏邊有幾本是黃梅最近讀過的,其餘的小冊子,每一本的書名都引起黃梅的極大興趣,巴不得有機會瀏覽一遍。尤其是那些理論書籍,正是她平素所夢想的,卻從來不曾見到。好像發現了寶庫似的,黃梅索性把這一堆書籍拿出來,坐在床沿上,將書籍放在膝上,翻翻這一本,翻翻那一本,一切都好,一切都是她所需要讀的,因此她反而不能挑出一本書專心去讀。

“這是誰的書呢?”她想道,“我應該快點認識她,好問她借來讀。”黃梅把那些屬於文藝的和音樂的書放在桌上,留下理論的繼續翻著。她發現在書裏邊有些地方用鋼筆畫著細曲線,在特別重要的句子旁邊畫著雙曲線,書頭上也偶然批注著蠅頭小字。不管是作為記號的單曲線或雙曲線,或批注的蠅頭小字,都是非常的清秀整齊,一筆一麵也不肯潦草。差不多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鋼筆_工工整整地寫下來主人的名字:“夢雲”;名字下注著:“一九三×年×月×日購於×城”。這一句注語往往分做兩行寫,每個字隻有半個麥粒兒大小。黃梅對於“夢雲”這個名字仿佛在什麼地方曾經聽見人們叫過,然而卻一時想不起來。正對著這一個似曾熟識的名字出神的時候,忽然從教室裏傳來一個女孩子獨唱的美妙歌聲,立刻把她的全部注意都吸引了去。歌聲非常圓潤,隻有春天的黃鶯才可以仿佛比擬。但聲調很低,最後忽然細下去,像一絲柔發,慢慢停住,隻剩下若有若無的餘音在月色彌漫的空院中蕩來蕩去,在黃梅的耳邊繚繞不散。黃梅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凝視著寢室門外的幽靜月色,差不多忘掉呼吸。

歌聲停止後又經過片刻寂靜,才聽到教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黃梅從茫然神往的情形中醒轉過來,喃喃地對自己說: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於是那帶著酒窩的豐滿臉孔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心裏高興地叫道:“就是這個夢雲,叉叫做小林,如今我同她住在一個房間裏!”她知道晚會馬上要結束,趕快把手裏的和桌上的書籍整理好,放回原處,脫掉外邊衣服,抻開幹淨的粗布被子,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同學們又合唱了一支《鬆花江上》,散會了,亂紛紛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湧出教室,散滿庭院。黃梅偷偷地向門口望著,等待著那個有唱歌天才的姑娘進來。

四個女同學像一群歸宿的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地走回宿舍院子來。走進黃梅寢室來的果然是那位被人喚作“小林”的女孩子,她一看見黃梅就快活地笑著點頭,很親熱地向黃梅問道:

“剛才搬來的?”“剛才搬來的。”黃梅回答說,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今天走累了,是不是?”“不累,不累。”黃梅忍不住問道,“剛才是你在唱歌吧?”小林咬著嘴唇點點頭。“俺唱的不好,”她有點靦腆地笑著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唱的?”黃梅說:“我猜的。你唱得真好!”被稱讚的女孩子的兩頰上泛起來一陣嫩紅,隨即又咬了一下嘴唇,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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