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真是唱得很不好,笨死了!”其餘的三個女同學都在隔壁房間裏說著,笑著,好像對於剛剛搬來的這位新同學並不關心。林夢雲靠著書桌坐下去,向隔壁的房間叫道:
“張茵,快來呀!”那個叫做張茵的女孩子在隔壁清脆地“哎”了一聲,跑了過來。林夢雲向張茵說:
“我給你介紹一位新同誌。”隨即她又轉過臉望著黃梅問:
“你是姓黃吧?”“我叫黃梅。”“她叫張茵,”小林介紹說,拉著張茵在自己旁邊坐下,“張茵有一個外號……”張茵臉一紅,向小林使個眼色:“真討厭!你敢說我把你嘴撕叉!”小林望了黃梅一眼,忽然把臉孔埋在張茵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起來。張茵在她的胳膊上輕輕地打一巴掌,帶著譏諷的口氣說:
“看你快活的!對了,今天晚上有人給你做伴,你可不再怕鬼了,怪道你這麼高興!”“那當然,”小林抬起頭來說,“以後可不怕你們嚇我了。”黃梅越發覺得林夢雲天真可愛,忍不住向她問道:“你為什麼不找個同伴住在一起?”“都怨小羅了!”小林埋怨說,“她天天說要搬來同我一道住,可總是離不開家,弄得我一個人住這間空屋子。張茵們都是壞蛋,我越害怕她們越愛嚇唬我。”張茵反駁說:“誰要你那麼喜歡羅蘭?這就是給你的小小懲罰!”“你們都說怕同小羅脾氣合不來,我不同她住誰同她住?”“對了,可見並不是我們壞,是小羅的脾氣跟你合得來。”“都好,”忽然張克非的聲音在門口說,“小羅好,你們也好。”生活指導員走到小林門口,因為看見這位新來的學生還沒有睡覺,就搭腔說了一句,走進屋來,站在小林的書桌邊同黃梅說話。
“黃同誌,你的家在什麼地方?”黃梅第一次聽見人稱她“同誌”,感到非常新鮮、幸福和光榮。她帶一點興奮的樣子說:
“我沒有家了。我的家原來是在山裏,現在我同母親都寄住在舅舅家裏。”“為什麼沒有家了?”“那,說起來話長。”黃梅笑了一笑,不願作詳細說明。
張克非又問:“在舅舅家裏每天做些什麼工作?”“有時幫舅母做點活兒。不過舅舅和舅母總把我當做客人,說我是讀書學生,不肯讓我做笨重一點的工作。”“有時也讀書吧?”“鄉間沒有什麼書可讀的,隻近來才讀了幾本。”“日常愛做些什麼事情?”“苦悶透了!我整天想出來,可是媽媽不肯放我出來;在家中時常同媽媽爭吵,結果還是我得到勝利。”聽見黃梅的話說得簡截爽快,張克非在心中大為稱讚,拿眼睛向小林瞬了一瞬,頻頻地含笑點頭。他覺得這位從鄉下來的姑娘很是有趣,比別的女孩子們要坦率大方,她的性格如她的外表一樣可愛:樸素而且健康。停一停,他又問:
“那麼在鄉下到底用什麼消遣?”“到山上放羊。”“什麼?”張茵問。
“放羊,”黃梅非常孩子氣地笑著回答說,“有時也放牛、砍柴。”張克非和張茵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林夢雲笑眯眯地望著黃梅的臉孔,對這位新來的朋友非常滿意。等大家笑畢後,她突然向黃梅問道:
“你今年幾歲了?”“十九歲。”“那你還是我的姐姐哩。張先生,”林夢雲扭過頭去看著生活指導員,“你猜我幾歲了?”“我猜你今年十八歲,對不對?”小林又咬著嘴唇,點一下頭,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張先生,誰告你說的?”生活指導員的回答還沒有出口,門口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叫著說:
“林夢雲還是我姐姐哩,比我大三個月!”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羅蘭同羅明走了進來。小林看著羅蘭把含笑的大眼一瞪,低聲埋怨說:
“你……嚇了我一大跳!”羅蘭非常快活地說道:“黃梅,我特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這消息真好,簡直叫我高興死了!”“什麼好消息?是關於小黃的嗎?”生活指導員問。
“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過,同她也有關係,同你也有關係,同這屋裏所有的人都有關係。”“奇怪,”張茵笑著說,“到底是什麼事情?”“真快活,”羅蘭在地上頓著腳說,“我今天一定要失眠!”黃梅不耐煩地催促說:“你說呀!別把人盡裝在悶葫蘆裏!”“明天,明天……啊,我不說了,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了。”羅蘭忽然改變了計劃,把要說的事情咽下肚裏去,越發叫大家莫名其妙。羅明一直站在她旁邊嘻嘻笑著,大家都把眼光轉移到他的臉上,要求他說明白到底是什麼消息。
“二哥,你別說!別說!”羅蘭叫道,不準她二哥開口。她隨即又走到黃梅身邊:“你還記得我表姐不記得?”“哪一個表姐?”“吳家的表姐,小的時候常跟我們在一道玩,你忘了麼?”黃梅眨著眼皮想了想說:“唔,沒有忘。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在婦救會工作,聽到你來了非常高興,叫我明天帶你找她玩去。”“差不多十年沒有見,恐怕看見她也不會認識了。”“可是她說她還記得你的麵貌。”“吳表姑比我大五歲,我隻在有一年暑假裏看見過她。我記得她很愛看書,也很文靜。你家老太爺很喜歡她,在親戚麵前稱讚她是個才女。她早就結婚了吧?”羅蘭說:“結婚啦。不過說來話長,今天不談吧。明天你見到我寄萍姐,也不要向她詢問一個字,免得她心中難過。”黃梅聽見羅蘭的話,又看見她的神情,想著吳寄萍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的,便不敢打聽了。停頓片刻,她也轉向羅明問道:
“上一次我來城裏,怎麼會沒有看見她?”羅明說:“她從外邊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她現在還愛笑愛鬧嗎?”羅蘭說:“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愛笑愛鬧,你一見就知道,完全變樣了。”黃梅關心地追問道:“變成什麼樣了?”“沉默,憂鬱。”“為什麼?”“有病。”“什麼病?”“兩種病。”“兩種什麼病?”“一種……,你這個人,打破砂鍋璺(問)到底,我不說了!”“又是說半截兒不說了!”黃梅急著問,“兩種什麼病?說一說有什麼關係?”“關係倒沒關係,不過我現在不高興談她了。”羅蘭若有所感地收斂了臉上笑容,皺皺眉頭,望著羅明說:“二哥,走,送我回家吧!”張克非趕忙向羅蘭要求:“那麼你把那個‘好消息’告訴我們好不好?”“等明天你們自然會知道,”羅蘭回答說,拉著羅明跑出了寢室,“再見,明天見。”“真神秘,”張茵小聲批評說,“說一件事情跟作詩一樣。”張克非和張茵也走了出去,同時熄燈鈴在院中響了起來。
隔壁的同學們都已經睡去,院中冷清清的聽不見一點人聲。林夢雲關好門窗,在桌上攤開了一個本子,伏下頭去寫了起來。黃梅感到十分疲困,連打了兩個哈欠,趕忙脫去衣服,躺進被窩。但她總是不能入睡,因為鄉下人從來沒有在燈光下睡覺的習慣,縱然是屋中亮著一盞洋燈(煤油燈)也不行。
“不睡覺麼?”她向林夢雲小聲問道,“你在寫什麼?”林夢雲停住筆,向黃梅歪著頭微微一笑說:“記日記。你每天不記日記嗎?”黃梅是不愛記日記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為應付國文教員的督責起見,不得已也隻好硬著頭皮記日記,但是記不到三天五日,隻要教員逼得不緊,就不再記下去了。
“我不愛記日記,”她說,“記日記又麻煩又沒有意思。”“為什麼沒有意思?”“第一耽誤時間,第二不能夠記得忠實。”“為什麼不能夠記得忠實?”“為什麼?”黃梅笑了起來,“因為假若你把看到的,想到的,都忠實地寫在日記本兒上,萬一落在別人手裏說不定會惹禍哩。”“自己的日記怎麼要讓別人見?”“這年頭,連你自己的身體和生命都沒有一點保障,通信也要受檢查,還說日記本兒能保險不落在別人手中?”這句話打動了林夢雲的平靜心境,她把頭輕輕地點一點,默想片刻,又伏在桌子上寫了起來,她寫完了一頁,看見黃梅仍然在睜著眼睛,於是她抬起頭來說:
“茅廁在左邊,出了角門一轉就是。”“我知道。”黃梅很感激地說。
“因為你才來,我怕你夜裏起來的時候找不到。”“她多麼細心啊!”黃梅心裏歎息說,“一點也不驕傲!”從遠遠的街上傳來了悠揚的三弦獨奏,林夢雲立刻從桌邊站起,走去把窗子打開。她靜靜地站在窗口,咬著嘴唇,凝望著對麵城頭上的幾點疏星和一抹白雲,傾聽著三弦的彈奏聲音。皎潔的月光把幾枝海棠花影帶進窗子,在少女的胸前輕輕搖曳。她聽著三弦聲從圍牆外慢慢走過,漸漸遠去,一直到不能再聽見為止。然而林夢雲的意興未足,仍然靜立在窗口不肯離開。黃梅抬頭望望她的豐滿的臉頰,又望望月亮,不覺微微一笑,心裏說:“這姑娘真有意思!”過了一陣,林夢雲懷著被感動了的心情,虛虛地掩上窗子,回到桌邊坐下,將額上垂下來的一縷柔發掠到耳後,拿起筆凝思片刻,卻沒有馬上繼續寫日記。這時,我們可以看出來,在她的眼睛裏仍然含著被三弦聲感動了的純潔光輝和縹緲的想象。沉默片刻,她轉過頭來對黃梅說:
“這個彈三弦的前天和昨天晚上都打牆外邊過了一趟,”她轉望著黃梅說,“能夠天天晚上過一趟才好哩。”“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有人彈三弦?”“這是賣唱的。一定是一個老頭帶一個小姑娘,逃荒來到這裏,光白天賣唱吃不飽肚子,晚上還想找點生意。”“這麼晚了還有人聽唱麼?”“這是城裏,跟鄉下不同。說不定有在家請客吃酒沒有散席的,或者請幾個人在家打牌的,抽大煙聊天的。這些人說不定一時高興,會花幾個錢聽聽彈唱。”“噢,原來如此!要是沒有人聽彈唱呢?”“那也沒有辦法。並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夠找到生意。”“唉,怪可憐的!”“你不愛好音樂麼?”“我,說不準,也愛好也不愛好。”“你在學校裏愛好什麼呢?”“愛好運動。”“你一定愛好演講吧?”“你怎麼知道?”“我猜的,”小林用眼睛和酒窩笑了起來,“你的臉孔和神氣表現出來你很精明能幹,所以我猜你一定在學校裏是一個活動分子。”“可是我一點也不能幹。”黃梅謙虛說,“張茵很能幹吧?”“她呀,她外號叫做小水牛,你想想她能幹不能幹?”“為什麼叫做小水牛?”“她不說廢話。比任何人做的工作都多。”“這個外號真好!”黃梅低聲說,又忽然笑了,低聲問,“你有沒有一個外號?”“俺沒有。”小林搖搖頭,咬著嘴唇笑著,重新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這一陣談話本來又把黃梅的瞌睡驅散了,但她因為不好意思打擾小林,隻好把眼皮閉了起來。屋裏和院裏都非常寂靜,隻剩下窗上的花影和燈下的人影還在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