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太陽快要出山了(3 / 3)

“我並不反對救國,不過不曉得我能做什麼工作。”羅蘭立刻抓住了黃梅的手,找不出適當的話語表達她心巾的快活。她像一個孩子似的在地上跳著,望著黃梅的眼睛叫著說:

“那麼你就留在城裏吧!留在城裏吧!”黃梅感動得說不出話,輕輕地點點頭,但跟著又把頭搖了一下。

“救國並不是某個階級的事情,”羅明向她講解說,“人民生活的改善,社會的進步,都和民族的解放密切相關,不能分開……”黃梅低下頭去,靜聽著羅明翻來覆去地}井解著救國道理。

有時她抬起臉孔來向羅明兄妹看一眼,有時咬一咬嘴唇,有時表示領悟地點點頭或微微一笑,但不敢再說一句話,像一個小學生站立在老師的麵前聽課一樣。羅明的理論她雖然還不能徹底了解,但是她感到他的每句話都非常新鮮而有力,她不能從他的話裏發現出一點毛病。當羅明的解釋結束之後,她的腦海裏仍然在盤旋著她開始領悟的一個極簡單而又極實在的,放著光輝的樸素道理。

“在目前,我們是麵對著一個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作戰,民族的利害遠超過了階級的利害,各階層都應該團結起來。”她想著羅明的這句話,以前的思想越發從根本上發生動搖了。她繼續在心中暗想,在她的童年時代,她聽到的門號是“階級利益高於一切”,那道理是多麼熟悉,而現在聽到的是“民族利益高於一切”,這提法多麼新鮮!難道“階級利益”和羅明所說的“民族利益”不是互相衝突嗎?她頓然間無端地悲哀起來,覺得幾年來世界在她的周圍飛快地變化著,躍進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無情地把她拋棄到後邊了。

“你到底怎麼決定呢?”羅明望著她親切地問道。

她沒有回答,低下頭去,由於心中激動,竟然有兩滴綠豆大的淚珠滾到眼角。停一停,她用了很大力氣才把頭微微一點。

由於羅明他們在城裏的工作還沒有展開,黃梅在羅家殯過老太太後又跟著母親回到鄉下。兩個月來她在舅舅家裏期待著換一種新的生活,從她那農家姑娘的心坎上產生了許多天真的樸實夢想。她夢想著她將來也會整天整晚地忙於開會,宣傳,演劇,講演,還有許多她所不很清楚知道的救國活動。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池塘邊或山坡上沉思默想,有時想著她的未來生活,有時想著她新近才曉得的一些道理。她不是那種愛好空想的女孩子,因此她能把新近曉得的道理同她所接觸到的許多現實問題連在一起去仔細思量,時常發現新問題:發現得愈多,理解得越發深刻。從城裏回來時羅明送給她六七本抗戰小冊子,她起初亂讀一氣,巴不得把所有的小冊子都一口吞進肚裏,隨後她挑出兩本最重要的小冊子,仔細地、從頭到尾地讀了一遍。於是,很快地,一種比較明確的認識,也可以說是新的信仰,在她的心裏建立了。

她懂得了新的道理,感到了十分驕傲,常常將這種新道理向周圍的人們講解。人們雖然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但對於在遙遠地方打仗的事情也很關心,閑的時候很高興聽她講解,向她打聽著戰事消息。隻有母親對於黃梅近來的變化有點擔心,常常想起大別山土地革命時代的陳舊記憶,憂愁地歎一口氣,含著哽咽說:“梅啊,我隻有你這一個命根子,別再讓媽媽傷心吧!”黃梅聽了母親的話就頑皮地笑起來,回答說:

“媽,你放心,抗日救國是不犯法的。”“不犯法?”母親懷疑地小聲說,“到犯法的時候就遲誤了。”“你真是糊塗!難道救國還小應該麼!”“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很多,可是媽隻剩下你一個親人了……”母親忽然落下眼淚,低下頭抽咽起來。

今天飯後羅明同一群學生來鄉下宣傳,說城裏辦了個救亡工作講習班,已經開學半月了,希望黃梅去城裏學習,生活費由他供給。黃梅正等待著這樣機會的到來,眼眶裏充滿了感激與興奮的熱淚,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母親對女兒的進城雖然不放心,但既是小主人親自來叫,也隻好勉強同意。她決定暫且把這隻悶得可憐的鳥兒放出去,半月後她親自到城裏瞧一瞧,如果瞧出來有什麼不妥,她隨時把鳥兒叫回來,關在籠中。

半天來黃梅一直在忙著整理行李,到現在才開始洗她明天要帶走的幾件衣裳。她心中充滿快活,一片燦爛的夢想在麵前的池水上蕩漾,像夕陽一樣的閃著金光。

又過了一陣,西天上的紅霞漸漸變了,變成暗灰色,融進了黃昏的山影和暮靄,隻有最高山頭上的幾縷晚霞還沒有褪色。雞子上宿了。農人們背著鋤,牧童們牽著牛,趕著羊,羊咩咩叫著,牛的脖子下響著銅鈴,陸續從山坡上走回村子,散入各家柴門。隨即,山鵲和烏鴉也成群地從曠野飛回村莊,在炊煙和暮靄裏飛旋一陣,紛紛地落在樹枝上,竹枝上,茅屋脊和柴門上,又噪叫一會兒,漸漸地安靜了。宿在樹卜的烏鴉,偶然帶著睡意地拍一下翅膀,或蒼啞地輕叫兩聲,好像人們有時在夢中發出囈語。

村民們都開始吃晚飯了。

黃梅的大表哥端著飯碗驅散了柴門上的宿鳥,走到池塘邊,向她說道:

“梅,吃飯啦,還沒有洗完嗎?”“不要等我。我不洗完決不吃飯。”“難道明天太陽就不再出來麼?”“不,今晚上得把衣服晾幹,明天清早就走了。”“為什麼走這麼急?”“羅家二少爺昨天告我說,救亡工作學習班已經開學啦。

我明天非走不可。為了抗日,我巴不得立刻就進城學習!”她把“學習”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隨即得意地抿嘴一笑。

第二天,窗紙還沒有發亮,雞子剛叫頭遍,黃梅就急著起床,整理行裝。母親被她驚醒,從枕上抬起頭來說:

“梅,你夜晚睡得很晚,現在天色還很早,再睡一會兒吧。”“媽,不早啦,太陽快出山啦。”“唉,不是太陽快出山,是你快出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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