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以能成為全縣最有聲望的老紳士,主要的是依靠他的家產大,門第高,以及當年鎮壓農民叛亂時的努力和功績。當年在長毛作亂的時候,羅香齋的祖父以舉人身份在地方上團練鄉勇,立過戰功,受到曾圍藩的特別賞識。羅氏的家聲從那時起就顯赫起來。羅香齋的父親雖然沒有功名,不能創業,但是個能夠守成的地主和讀書人。在軍閥混戰和土匪如毛的年代,裏,這位嚴守“耕讀傳家”古訓的紳士因受了土匪的綁架,贖回後驚駭而死,家道中衰了十年光景。大別山的紅色風暴起來之後,羅香齋變成了本縣的民團領袖,從無數反叛者的血泊中建立起他自己的威望和地位。暴風雨一過去,羅香齋因為一則身體多病,一則閱曆較深,產生急流勇退思想,所以不願多過問地方公事,就把兵權交給了他提拔起來的親信人物,自己掛了個慈善會會長名義,半隱居了。
羅香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名叫羅照,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閑住在家中不務正業,羅香齋常罵他是“不肖之子”。第二個兒子名叫羅明,抗戰前在北平一所名牌大學讀書,北平淪陷後由天津乘海船逃到山東,在省城裏搞了一陣抗日的“平津流亡同學會”,然後回來。他今年隻有二十二歲,秉受了父親遺傳給他的剛毅和豪放性格,卻不同意父親的許多見解。為著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的見解有出入,父子間不斷地發生衝突。但羅明自幼讀書聰明,有誌氣,足羅香齋希望所寄的好兒子,一貫受父親寵愛,因此父親對他的活動並不采取過多幹涉的態度。“一切都由你,你們是新時代的人物了。”父親總是用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再加上一聲歎息,表示他對羅明的不滿和無可奈何的心情。
雖然黃梅的父親和哥哥們曾經參加了農民叛亂,同羅家為敵,但羅香齋對老佃戶留下的寡婦弱女卻並無冤仇。因為幾代的東佃關係,加上羅香齋在“剿共”中殺的無辜農民過多,退隱後開始念佛,每想起這劫後餘生的母女時常不免動惻隱之心。自從黃梅和她的母親返回山中,老主人曾經囑咐人給黃梅母親帶幾次口信,叫她帶女兒進城來讓他見見。倔強的黃梅總把老主人的好心關照看做是貓哭老鼠,一年多來同母親隻去過城裏一次。那是在兩個月以前,羅香齋的母親下土的時候,羅家派人來接黃梅的母親去幫忙做活,並要黃梅一道去城裏玩玩,說是一家人都很想她。舅舅和表哥們都堅持著她母女倆應該進城一趟,母親也答應了,黃梅雖然竭力反對,但胳膊扭不過大腿,終於被母親和舅舅拖進城去。看見自小就被她全心敬愛的母親突然甘心向主人低頭,甚至內心裏希望著主人救濟,黃梅傷心得幾乎要痛哭起來。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她就懂得了反抗和憎恨,經過的苦難愈多,她在童年時期從革命風暴中所接受的反抗思想愈變得頑強,這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點。許多年來,她不僅把羅香齋當做永遠不能妥協的階級敵人,甚至每次想起來小時候常常欺侮她的羅明兄妹,也憤恨得咬牙切齒。
但經過這一次進城之後,黃梅對羅香齋一家人的看法有不少改變。她看見羅明同他的父親並不一樣,前者是一位有熱情和正義感的進步青年,後者依然是可惡的封建地主和紳士,父子間經常發生衝突。羅明的哥哥羅照變成一位毫無出息的敗家公子,整天在外邊吃灑打牌,有時候徹夜不歸;但他的太太卻是一個值得同情的溫柔少婦,除丈夫和孩子之外她不知道生活著還有另外的什麼希望。黃梅特別喜歡羅明的妹妹羅蘭,她已經是一位很懂事的少女,美麗而有天分,充滿著幻想,略帶著憂鬱,同羅明一樣有新的頭腦。每一次羅明同父親衝突起來,羅蘭總是站在她哥哥一邊。在寒冷的飄著雪花的晚上,黃梅常看見他們為救國的工作出去開會。在初春細雨的日子裏,她看見過他們在泥濘中遊行宣傳。起初她對於他們兄妹兩人的行動深感驚奇,隨後朦朧地看出來他們所從事的是一種新鮮的愛國事業,暗暗地對他們的活動產生了羨慕和崇敬。
有一次羅明問她願意不願意參加他們的救亡工作,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十分發窘,登時臉頰飛紅,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惶惑中沉默片刻,她口不隨心地喃喃答道:
“俺,俺不配……”“你這話真奇怪,”羅明摸不著頭腦地說,“你反對救國麼?”這位山村姑娘本來對羅明所談的救亡工作是有些理解的,又有一些疑問,不是完全理解,但絕無反對意思,隻是一時不知道應如何回答才好,所以回答時詞不達意。經羅明又逼著反問一句,她不能多考慮,隻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慌張地回答說:
“我既不配反對,也不配參加。”“為什麼不配參加?”“因為國家是你們有錢人的國家。”羅明和他的妹妹忍不住大笑起來。羅蘭笑得流出眼淚,揮著手連聲叫著:
“回答的真有趣!真有趣!有趣極了!”黃梅被笑得很不痛快,臉頰漲紅,按撩不住平日的倔強脾氣,憤憤地說:
“這道理本來很明白,有什麼可笑的?鄉下的農田山林到處都是地主老爺的,城市中的工廠商店到處都是資本家的。
從中央到州縣,到鄉鎮,各級各樣的大小衙門都是替有錢人們設置的,各處的軍隊都是為鎮壓老百姓使用的。國家!國家!國家對窮百姓有什麼好處?窮人們連飯都沒有吃的,哪有工夫管別的事情!”黃梅的這幾句衝口而出的話使羅明感到十分新鮮和吃驚。使他感到新鮮的是,在他所接觸的眾多從事救亡活動的青年學生中,還沒有聽到一個人能夠一針見血地將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基本性質批評得這樣深刻。使他感到吃驚的是,這位山村姑娘能夠有這樣深刻的和帶著革命感情的批評意見,不是來自什麼書本上,而是來自她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她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所受的大別山革命風暴的思想影響。他望著黃梅笑著,考慮著如何改變她的片麵性認識,引她到抗日救亡的道路上來。但是正在他笑而不言的時候,羅蘭突然向黃梅笑著問道:
“按你這麼說,那麼萬一國家亡了呢?你甘心做亡國奴麼?”黃梅被問住了。她確實不滿意這個國家,但是做亡國奴,讓日本或任何帝國主義統治中國,她決不甘心。但是這道理比較複雜,她過去不曾認真思考,所以她望著羅蘭,心中有點茫然。
羅明用親切的態度說道:“黃梅,你剛才說的幾句話很有意思,但不能成為你不關心抗日救亡的理由。我們正確的態度是,既要發動全民抗日救亡,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也要喚起民眾,改造我們的國家,革除一切不合理的社會製度。這兩大任務是相輔相成的,但目前首要的任務是抗日救亡。你說是麼?”黃梅不覺點頭,說道:“我不是說我們窮人不應該抗日救國,我的意思是,我不願意在抗日勝利後,還是有錢人騎在窮人身上,窮人仍然像往日一樣過牛馬生活。”羅明說:“噢,不會的!不會的!我剛才所說的兩大任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神聖的曆史使命。抗戰勝利後的中國必然是—個嶄新的中國,決不允許廣大勞動人民仍像今天一樣地生活!黃梅,這一點你要相信!”黃梅感動地望著羅明,心巾暗說:“說得真好!”其實,近幾天來,她同羅明兄妹在精神上已經發生了某種聯係,不再像從前那樣將他們看成是一般反動的地主家的少爺小姐,而是朦朧地覺察出他們日前的救亡活動很有意義,值得欽佩。她也覺察到羅明兄妹對她的關心是真誠的,也完全是以平等地位待她,跟她幼年時候在羅家遇見的情況全然不同。現在羅明的話使她的心中猛然開竅,開始知道羅明們對中國前途的有些想法竟然同她的心願相似。她原來所懂得的隻是一個清楚而簡單的道理:她是貧農的女兒,和地主豪紳家的少爺小姐思想感情是絕對不同的,階級對立是天然的,沒辦法消除的。而現在,這個她一向認為是極簡單的問題,須要她重新看了。當羅明又一次問她願不願搞救亡工作以後,她搓著手掌想了片刻,想不出能夠使自己滿意的見解,便笑一笑,爽快地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