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太陽快要出山了(1 / 3)

第一章太陽快要出山了

在河南境內的大別山下有一個小村莊,三麵靠山,一麵臨著起伏不平的廣漠原野。村莊裏居住著四五戶貧苦農家,幾座低矮的破瓦房和一些舊茅屋躲藏在茂盛的翠竹、蒼鬆和雜樹中間;香花茨和柘茨密密地將村莊環繞三麵,形成了有花有香的天然圍牆。屋後的山坡上長著幾百株桐油樹,如今正開著粉紅花子。桐油樹林外緊接著暗綠的鬆樹林,向峰巒綿延的大山上伸展去,籠罩著朦朧煙靄,黑森森不見邊際。從兩個山峰間奔下來一道泉水,在半山腰被一塊大石遮斷,隨後又從陡峭的懸崖上傾瀉下來,形成一道瀑布,銀光閃閃地掛在空中。這泉水又奔流了一段路,在山腳下猛栽進很深的小石潭,寶石綠的水麵上翻起來自色的浪花和水沫,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水出石潭,流人小溪,繞過香花茨和柘茨構成的村莊圍牆下,在村前彙成一個大池塘,又在亂石間低唱著,從一座小石橋下穿過,奔向原野。

池塘岸上,站立著幾株枝條嫋娜的垂楊柳,近看柳葉兒鮮明耀眼,遠看像一堆堆輕輕浮動的煙霧。一株葛藤纏繞在一株高大的半已枯死的槐樹上,柔軟的長條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伴著嫩綠低垂的柳枝兒在空中搖搖擺擺,在湛清的水麵上蕩來蕩去。四五株高大的梨樹聳立在垂柳外邊,雪白的花兒正開,在微風中散播著淡淡的芳香。一頭閑散的黃牛藏在垂柳的綠蔭裏,用舌頭舔著不滿月的小牛犢,掛在它脖子下邊的大銅鈴發出來慢吞吞的、安閑而幽遠的丁冬聲。小牛犢完全被這種溫柔的撫愛和催眠的鈴聲所陶醉,靜靜地站在母牛的前邊,垂著頭,眼睛朦朧地帶著睡意,斜望著地上的芳草和落花出神。

一位帶著孩子氣的農家姑娘,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粗布短上衫,一條紫紅色的寬筒褲;卷起袖口,露出來一雙健壯的半截胳膊,坐在柳樹下捶洗衣裳。捶衣聲響亮均勻地從青石板上發出來,飛出村外,傳人空穀,在鬆林掩蔽的懸崖間響著回聲。有時她好像有所期待地放下棒槌,一麵用雙手在石板上搓著衣服,一麵抬起頭向村前的路上張望,觀察著從村邊羊腸小路上走過的陌生麵孔。其實她並不是在期待著誰的到來,她隻是由於生活的突然變化,精神上顯出十分興奮不安。她心裏交織著快活與悵惘的情緒:快活的是她就要開始踏進充滿著熱情與希望的新世界;而悵惘的,一則是她掛心著母親從今後要感到寂寞,二則是她對於這座安靜的小村莊,以及村中的親族和鄰居,難免起一種留戀的惜別之情。然而這種惜別的悵惘之情畢竟抵消不了她心中的快活和興奮,所以時常在沉思中會忽然忍不住抿嘴一笑。

從池塘邊抬頭向山上望去,望見那被瀑布分開的兩個山峰,一邊是寂靜的黃昏暗影,一邊是跳蕩的金色夕陽。幾隻青灰的水牛和一群白羊,舒適地散步在夕陽斜照的山坡上,有的白羊進入比較稀疏而蒼翠的、低矮的小鬆林中。放牛羊的孩子們坐在石頭上或牛背上,一問一答地唱著大別山中的古老情歌。歌聲纏綿而淒涼,緩緩地落到暮靄蒼茫的山穀裏和原野上,會使有的人懷春,有的人憂鬱,還能引發回憶,也引起人縹緲幻想。洗衣少女本來是不愛唱歌的,但被牧童們的歌聲所感動,也不知不覺地低聲地唱了起來:

三根絲線一般長,做個飄帶送小郎。

郎哥莫嫌飄帶短,短短飄帶情意長。

她忘其所以地,不能自製地,把這個短短的情歌反複地唱來唱去,手中的棒槌輕輕地在衣服上一起一落,很自然的給歌聲打著拍子。當牛羊和孩子們回到村中,山坡上和池塘邊的歌聲都停止時,夕陽已經落下山頭好長一陣,天上隻剩下燦爛的幾縷晚霞。

“梅啊,”一個半老的女人聲音在柴門外麵憂鬱地低聲叫道,“該回來吃飯啦,還沒有洗完麼?”被呼喚的洗衣少女停下工作,抬頭向柴門望去。雖然聽到這呼喚聲她心中一酸,但她卻勉強地用一種帶點頑皮的、快活的聲音回答說:

“媽,你又急了,我還沒有把衣服洗完哩!”少女帶著感情地向母親提醒說:“你忘了麼,媽?我今天夜裏把衣服晾幹,明天一清早就跟著舅舅走了。”母親在門口輕輕地歎息一聲。停一停,她又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飛吧,向遠處飛吧!翅膀已經長硬啦,要媽也沒有用了這姑娘名叫黃梅,佃戶出身,從苦難中成長起來。遠從曾祖父的時代起,她的家就給城裏的一家姓羅的大戶耕種田地,一代代用血汗浸潤著山中土地,度著安分守己的貧苦生活。

七年以前,在大別山中農民叛亂和流血的時代裏,黃梅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被這叛亂的狂潮卷進去,相繼在叛亂中犧牲了。

年紀輕輕的小叔父,比她隻大十歲模樣,隨著叛亂的主力突圍西去,以後也杳無消息。母親帶著她從死神撒下的血腥網眼裏逃出來,離開故鄉,逃難到靠近平漢鐵路的一個小城中暫時住下。母親有時給人家洗衣服,有時又替成衣鋪或鞋鋪做一點零碎針線,母女倆過著和叫化子差不多的饑餓生活。後來遇著一位同鄉,把母親介紹進當地女學校做了娘姨,生活從此才安定下來。在大別山的暴風雨年代裏,黃梅原受過兩三年小學教育,曾被那些造反的村人們誇讚為“少年遊擊隊”的優秀隊員。如今這位佃戶的小姑娘也做了這女學校的貧苦學生,常常在同學們麵前遭受白眼,下課後還要含著淚幫母親做點兒雜活。夜間,黃梅點著燈拚命讀書,而疲倦的母親就在她背後的黑影中躺著流淚,思念著死去的丈夫和兒子,思念著居住了幾代的小村莊。有三四年工夫,母親迅速地衰老起來,而黃梅長成一個可愛的少女了。她以自己的聰明和能幹,加上各種功課都好,贏得了一部分同學的敬愛。但有的同學嫉妒她,有的因和她的思想見解不同而疏遠她,討厭她,有的因她母親的地位而瞧不起她,這些“反對派”常常在背後麵前用種種語言譏諷她,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出身貧賤。她常常同這些同學們發生衝突,越鬥爭越變得倔強起來。

到逃難出來的第四個年頭,黃梅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優等學生。這年年底,正當西安事變發生的時候,學校裏起了一次風潮,黃梅被學校開除,母親也被這學潮連累解雇。於是她們嚐受了不少的艱難困苦,重回到故鄉來了。然而她們雖然有故鄉,曾經用幾代人的血汗灌澆著故鄉的土地,但土地和房屋都是屬於地主的,如今回來後仍然連一塊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隻好到王家灣寄住在舅舅家裏。舅舅王有富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老實人,一麵耕種著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一麵做羅家的世代佃戶。在大別山暴風雨的年代裏,他雖然也有一個兒子參加赤衛隊犧牲;一個兒子隨徐向前的紅軍西去,至今沒有消息;他自身和另外兩個當時年紀較輕的兒子雖然也參加了叛亂,但沒有顯著“罪惡”,尤其以他本人平日尚能“安分守己”和老實務農,在國民黨進行“清鄉”的血腥日子裏,得到了地主的原諒和照顧。

地主羅香齋在縣城裏是一位老派紳士,做事情很有魄力。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