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為什麼將這部小說作為《姚雪垠選集》的第一卷?

《春暖花開的時候》(以下簡稱《春暖》)是我的長篇處女作。盡管不免流露出種種幼稚毛病,卻不僅是我青年時期的一部代表作,而且相當真實地反映了抗戰初期內地救亡青年的鬥爭生活。我關於長篇小說的部分美學思想也由此開始萌發,若幹年後發展成我自己的、比較全麵的、帶有中國民族特色的長篇小說美學思想和創作方法,表現在《李自成》中。

我是從寫短篇小說開始走上創作道路的,在動手寫《春暖》之前已經寫出了像《差半車麥秸》那樣的小說。但我這一生,興趣最高、用力最大的是中、長篇小說。倘若解放後沒有極左思潮的幹擾,沒有那些很不適當的、硬性的組織幹涉,能夠按照每個作家的實際情況,讓他們在總的繼承革命文學傳統的方向下有一定的創作自由,能夠發揮自己才能,為新中國的文學事業貢獻力量,那麼我在四十歲以後悠悠數十年的貢獻決不僅僅是一部《李自成》。由於我一生用力最勘是中、長篇小說,尤其在長篇小說的藝術問題上思考最多,所以在編輯我的文集時將《春暖》作為第一卷,《長夜》作為第二卷,以下是其它中篇,然後才是短篇小說……而不是按寫作的時間先後分卷。

自從一九八一年《長夜》重印了一版之後,研究《李自成》的同誌們很注意《長夜》與《李自成》的關係。其實應該說,我的有些關於長篇小說的美學思想,濫觴於《春暖》,發展於《長夜》,成熟子《李自成》。

二談一些曆史情況《春暖》這部小說,開始寫作於一九三九年的秋天,一邊寫一邊在重慶生活書店出版的《讀書月報》上連載。後來由於幾種原因,寫作不得不停頓了一年多的時間。一九四三年春天我到了重慶,趕著將《春暖》補寫完第一部,於一九四四年分為上、中、下三冊出書。

當《春暖》在國統區“大後方”的刊物上連載時候,引起了讀者的濃厚興趣,用現在的話說就叫做“強烈反響”。一九四四年以三個分冊的形式在重慶出書時候,成為相當轟動的暢銷書。五四新文學革命以後到新中國建立之前,新文學作品的印數通常是兩千冊,有許多出過一版之後就不再印了。倘若能陸續發行一萬冊,就算是暢銷書。當《春暖》在重慶出版時候,被稱做抗日“大後方”的國民黨統治區的地盤已經大大縮小,較大的城市隻剩下重慶、成都、昆明、桂林和西安;從重慶到各地之間的交通十分不便。《春暖》第一次印刷是一萬冊,而且不到兩星期銷售一空,不得不趕快重印。不管我當時的思想和文筆多幼稚,但是《春暖》出版後受到讀者的歡迎,產生了“轟動”,這是實際情況。從《春暖》第一部出版之後,這部小說竟成了各地讀者的熱烈話題,尤其競相談論書中所寫的“三女性”、“三典型”,或所謂“太陽、月亮、星星”。這也是《春暖》出版後確實發生的曆史現象。

從一九四四年開始出版到一九四六年,《春暖》共印了四次,以後就絕版了。

《春暖》剛出版一年以後,在胡風主編的文藝刊物《希望》上發表了頗有影響的批判文章,批判《春暖》是色情文學,許多尖銳的語言驚俗動眾,不必轉引。在我們幾十年的新文藝運動史上,有一種習見的規律,表現為以下三種互相聯係的現象:

第一種現象是,某些批判文章如果代表“左”的思潮,必然背離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文風,而任意發揮某種“主觀戰鬥精神”。我國思想文化戰線上最早出現“左”的思潮是在二十年代束期,經過三十和四十年代,並未斷絕,在不同流派和不同人物的身上作了不同的表現。解放以後,“左”的思潮長期起支配作用,曆次運動的所謂大批判,都是發揮各自的“主觀戰鬥精神”,對矛頭所指的對象羅織罪款,無限上綱,完全丟掉了實事求是的起碼態度。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一極左的惡劣風氣發展到了極點,給國家民族造成極大損失,至今猶令我們為之痛心。

第二種現象是,從二十年代末開始,發生在文藝戰線上的極左批判,不管打什麼旗號,從來都不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從來都不是為革命利益服務,而是為某些人結成的小圈子服務,常帶有濃厚的宗派色彩。

第三種現象是,由於幾十年來我國社會的特殊條件,在不實事求是的批判活動中,調子愈左愈能迷惑群眾,愈會有人跟著起哄。即以當年對《春暖》的批判為例,連有些讀過《春暖》的朋友們在已經形成起哄勢頭的情況下,也不敢保持實事求是的態度,輕則對我惋惜,其甚者跟著起哄的勢頭說話。古人所說的“三人成虎”,就是這個道理。

《春暖》所受的誣蔑性“批判”,影響到解放以後,使我背了將近四十年的黑鍋。在曆次運動中,同誌們在提到《春暖》時總說它是“色情文學”,好像已成定論。因為有一種時代風氣作祟,不屬於政治性的曆史問題,我不能要求組織對此事進行調查,隻好多年忍受著“輿論”壓力。

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雖然極左思潮的根子依然存在,但是黨中央重新提出來實事求是的精神,願意明辨是非的人愈來愈多了。解放後在曆次運動中被批判為“大毒草”的作品,紛紛地得到平反。這一股強勁的實事求是之風,也刮到了現代文學史的領域。雖然《春暖》早已絕版,一般讀者無法讀到,但是少數人為著研究和教學需要,利用私人藏書和圖書館,找到《春暖》原書,進行仔細閱讀和分析。於是他們明白了四十年代在胡風主編的刊物上批判《春暖》是“色情文學”,完全是沒有根據的話。我最早看見的文章是發表在《重慶師院學報》一九八三年第二期上的《姚雪垠抗戰時期的小說創作》,作者明確地指出《春暖》不但不是“色情文學”,而且連“挑逗”性質的字句也沒有。同時或稍後出版的各種有關著作,如最重要的是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在對待《春暖》的問題上,都是從研究作品出發,擺脫胡風一派的所謂“批判”文章的影響。畢竟時代不同了,曆史大踏步地前進了。

這一段曆史情況向讀者提出了一個不妨認真思考的問題:《春暖》在出版後是轟動一時的暢銷書,不是因為它是“色情文學”,也不是因為它寫的是曲折動人的戀愛故事,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它能夠吸引廣大讀者而暢銷一時呢?

有一個有趣的曆史現象,我在此順便一提,會引起我們對這個文藝界的曆史問題作進一步思考。

在四十年代的左翼陣線上,通過胡風主編的頗有影響的刊物《希望》,對《春暖》進行批判,加上發表在別處的“批判”文章,恨不得一棍子將我打死。可是國民黨方麵從另一個角度看《春暖》,也不滿意。台灣老作家陳紀瀅原在《大公報》工作多年,是我的老朋友。前三四年,他在台灣出版的刊物《傳記文學》上發表了一篇長文《記姚雪垠》,連載了三期。在談到《春暖》這部小說時,他先吹噓我這個人的才華多麼出眾,然後惋惜我吃虧在跟著共產黨走。他說,我在《春暖》中寫大別山一帶的階級鬥爭,是受了共產黨的影響。中國社會並沒有階級,隻有大貧小貧之分。我如果不跟著共產黨走,成就會更高。

同一部小說,左翼戰線上有人說它是“色情文學”,有人認為它對愛情寫得太多,而國民黨的朋友說它寫的是階級鬥爭,豈不有趣?

Ⅳ大概在七十年代初,《參考消息》上登了一則新聞,報道香港有人寫了一部小說,其中有三個女性稱為太陽、月亮、星星。

小說出版後,有人揭露是抄襲大陸作家的作品。作者不承認是抄襲,隨即在報紙上發生了熱烈爭論。大概由於按照不對“摘帽右派”作宣傳的“習慣原則”,所以這一則消息中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也沒有提到《春暖》的書名。過了幾天,一位在曆次運動中一貫立場堅定、積極鬥爭的同誌問我:

“最近《參考消息》上有一條關於香港文藝界的消息你注意了麼?”我回答說:“已經看到了。”他搖搖頭說:“你創造的三典型,太陽、月亮、星星,已經影響到香港了。”因為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這位同誌也處在“泥菩薩過河”的狀況,所以他沒有對我說更多的話,但是譴責的情緒形於辭色。

“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國外的信息開始有機會傳入鎖國多年的神州大陸。我從一本內部資料上讀到了從新加坡報紙上摘錄的一篇談《春暖》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有三點意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點,文章說《春暖》在抗戰期間是暢銷書,在香港有三種翻印版本流傳,為什麼大陸在解放後不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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