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一切都準備好後,便由湖北巡撫堵允錫持著隆武皇帝的詔書前來。事前李過和高一功已向全體將士宣布,取消大順國號,奉明朝隆武帝為主,共同驅逐胡人。將士們因為知道這是太後決定的,沒有人說別的話。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時感情扭不過來,而在背後暗暗落淚或失聲痛哭。經過一段時間才漸漸平靜下去。

當堵允錫捧著隆武皇帝的敕書來到營中時候,李過、高一功整軍相迎,部隊軍容整肅,十分壯觀。現在既然奉明朝為主,一切迎接詔書的儀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營中後,堵允錫和高夫人之間又是一番禮儀,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對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順軍中仍是太後身份,堵允錫雖是明朝巡撫,但來到大順營中,還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禮。當著堵允錫的麵,高夫人對李過說了些訓誡的話,無非是以後如何免除畛域之見,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為主,矢忠矢勇,為國效勞。

按照事前擬定的條款,高夫人受封為貞義夫人,李過和高一功都封為候爵。大順軍的這一支就稱為忠貞營,受湖廣總督何騰蛟的節製,從此就轉戰在湖南廣西一帶。由於鄂西四川邊境一帶還有許多大順軍的餘部,便派劉體純去那裏聯係各部。這也是高夫人的深謀遠慮,為著將來萬一在湖南江西一帶受了挫折,忠貞營好有一個退路。

後來隆武帝被清兵打敗、殺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號永曆,稱為永曆帝。忠貞營就奉永曆帝為主,繼續同清兵作戰。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實在不像話,門戶傾軋,始終不斷。許多人不思如何抗擊清兵,而是爭權奪利,紛爭不休。永曆帝也是個庸碌之材。李過鬱鬱不得誌,病死在廣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許多人的排斥,一籌莫展,隻得率領忠貞營,退回鄂西、夔東。不想路途上中了孫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圍起來。經過幾天苦戰,高一功陣亡了,許多將士陣亡了,幸而高夫人沒有受傷,由李來亨死命保護,率領餘下的一兩萬人,退回到秭歸一帶。這時,大順軍的舊部又陸續來到。郝搖旗來了,黨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來了。那時候在鄂西四川陳部,一共有十三個領袖,都願意擁護永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戰,其實也是為了自求生存。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還包括原在川北的搖黃一支人馬。他們要尊奉一個頭。當時劉體純、郝搖旗等都已受封為國公,李來亨也被封為寧國公。十三家中眾多老將,有的是大順軍的舊人,也有的原是大順軍的敵人,十分複雜。可是因為李來亨是李過的兒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這十三家就共推李來亨為首。名義上李來亨是十三家之首,實際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擊清兵的也隻有大順軍的一些舊人。

轉眼間離李自成死亡已將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麵變得險惡起來。永曆皇帝逃到緬甸,被吳三桂捉回來,在昆明殺害。李定國也病死了。原來清兵分為幾路,一路在東南對付鄭成功和張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對付永曆帝和李定國。如今鄭成功退到台灣,死了;張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殺害。東南平靜了,西南也平靜了,除台灣還由鄭成功的兒子鄭經占據之外,整個中國大陸都被清兵占了。於是清兵騰出手來專門向夔東十三家進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搖旗在巴東境內被清兵打敗,殺害了。劉體純也打了敗仗,決不投降,全家自縊,死得十分壯烈。清兵動員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幾省的軍力,節節勝利,如今已把興山一帶李來亨的忠貞營四麵圍困。幾個月前進攻興山的清兵中了李來亨的埋伏,吃過一次敗仗,於是改變辦法,暫不進攻,四麵圍困,斷絕了糧食來源。

如今茅廬山一帶同外邊已經不通消息。鹽,來不了了,幸而還有一些存貨,沒有用完。糧食,也來不了了;各種軍資都斷了來源。打出去沒有力量,隻能坐等著困死此地。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寧肯戰死在茅廬山,不願說出任何怨言,暫時也沒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麵如此艱難,誰也不敢說能夠支持多久。李來亨為著防備清兵突然進攻,也防備內部有變,在一個多月前已請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蓮坪移到山頭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雖然很少下寨,但對外邊的事樣樣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籌劃,告訴來亨。局麵就這麼支持下來……

往事實在太多了。高夫人因為尚神仙需要她講說清楚,便在心裏回想了一遍。確實有些細微情節想不起來,可是大關節處曆曆如在目前。想著想著,她覺得心中酸痛,不免湧出熱淚。幸而屋子裏沒有別人打擾,她偶爾發出來一聲深深的歎息。正在繼續回想,一個宮女進來啟稟:

“太醫回來了。”高夫人抬頭一看,老神仙已經走進二道宮門。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談起李自成死後忠貞營建立的一段情況。緬懷往事,他們都心中難過,想著大順朝起來得也猛,失敗得也慘。從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直到打人北京,他們是節節勝利。可是突然之間竟然敗得那麼迅速,不過半年時間,大順軍幾乎瓦解了。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寫的這部書中,有一段文字,專門談到大順朝興衰變化的道理。如今聽高夫人談過往事之後,他不覺歎息,感慨地說道:

“太後,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轍。我們大順朝為什麼進人河南節節勝利,後來又失敗得那麼快?這其中有一個道理,千古不變之理。不能完全說是天命。歐陽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雖曰天命,豈非人事?’人事處理得善與不善,比什麼都關緊要。天道茫茫,並不可信。”高夫人點頭說:“尚大哥,自從我們大順朝失敗之後,你就留心讀古人詩書,道理懂得很透辟。你說人事要緊,不完全是天命。我也常想,我們進到河南的時候,河南年年災荒,官吏貪汙,豪強騎在人民頭上,明朝的軍隊紀律敗壞,到處奸淫燒殺。我們處處懲治貪官汙吏,鎮壓豪強,剿兵安民,開倉放賑,不許官府向百姓征糧。那些辦法正是老百姓做夢也在盼望的,所以他們就把闖王當成了救星,處處迎降,歸順闖王。可是我們後來不斷地攻城破寨,不斷地打仗,老百姓本來想喘口氣,安居樂業,就是沒法得到。他們的希望落空了。到崇禎十六年,我們占領那麼多地方,可是沒有把老百姓的事情安排好,在老百姓心裏沒有紮下根哪。這是我們最大的失策。倘若我們有了根,在湖廣、山西各地府州縣都設了官,治理百姓,不用多久,有兩年的時間,百姓嚐到了好處,我們也就有根了。縱然在山海關打了敗仗,我們在這些地方的根基也不會動搖。我們再號召百姓同胡人打仗,百姓一定會起來從軍。唉,我們的步子走得太快了,隻想著趕快奪取江山,沒有把百姓的苦樂、亂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尚神仙說:“太後說得很是。自從在襄陽建立了新順朝,當年十月又到了西安,大順國的規模就像那麼回事情了。人們隻想著勝利,沒有想到會遇著挫折;隻想到勝利後再去恢複農桑,召集流亡,安撫百姓,沒有想到先恢複農桑,安撫百姓,再出兵奪取江山。本末倒置了。這不是我們先皇帝一個人思慮不周啊,當時滿朝群臣都是如醉如癡,縱然有人想說句勸諫的話,也不敢張口,更不敢在朝廷力爭。”高夫人說:“是的,後來情況跟以前就不一樣了,以前誰都能夠見我們先皇帝說話,後來就不容易在他的麵前說話了。他周圍有文臣武將一大群,一層一層文武官職都設立了,他高高在上,有些話也聽不進去了。”尚神仙說:“我常常回想,李公子到得勝寨以前給闖王那一封長信,說了奪取江山的建議,就是以河洛這一帶為立腳地,然後占領整個中原,再一步進人關中,暫且不去奪取北京,先派人到山東截斷漕運,再把山西全境占領,這樣北京等於一座死城。把這些地方都經營得差不多後,再從山東山西兩路出兵北京,如同瓜熟蒂落,唾手可得。這麼好的建議,可惜後來被大家忘得一幹二淨。”高夫人說:“那時候我們上上下下都急於奪取崇禎的江山,萬沒有想到胡人會進來。”尚神仙說:“胡人要來,是明擺著的事情,可是那時候文武群臣誌得意滿,都沒有把胡人放在心上。否則去北京的時候可以多去一些精兵,譬如說去三十萬或二十幾萬,胡人來了,我們也不會敗給他們。可惜呀可惜呀,一步棋走錯了,吃了輕敵的虧。當時胡人進來,大順軍對它狠狠地打一仗,北京城就不會失守,說不定吳三桂也不會投降胡人。北京不丟掉,河南山西各地也就穩定下來了。可惜呀可惜呀,當時竟然沒有一個有遠見的朝臣向先皇帝提出建議。”高夫人說:“我聽說李公子就有點擔心,連田玉峰也有點擔心,隻是他們不肯多說話,更不肯出麵勸諫先皇帝罷了。”尚神仙說:“唉!李公子頭腦總是很清楚的,可惜後來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回河南是不是要為著自己別圖發展呢?”剛說到這裏,一個宮女進來向高夫人稟報,說有一個中年尼姑,從九蓮坪被護送上來,要拜見太後娘娘,現在宮門外等候。高夫人問:

“是近處的尼姑嗎?你給她點散碎銀子,讓她走吧。”宮女說:“不是近處尼姑,是遠路來的。”高夫人說:“如今清兵包圍得十分嚴密,遠路尼姑如何能夠來到,莫非是個奸細?”宮女說:“看樣子不是。她能夠進來,一定有她的辦法,隻是我們都沒有問。送她上山來的是個老兵,他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派他護送尼姑上山,拜見太後娘娘。”高夫人感到奇怪,問:“她帶有什麼東西呢?”宮女說:“她帶有一根鐵禪杖,如今放在宮門外,沒有帶進來。”高夫人又問:“她一定要見我嗎?”宮女說:“她一定要見見太後,說太後看見她就會認識的。”高夫人更加奇怪,對尚神仙說:“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讓她進來見一見。”尚神仙立刻站起來,告辭退出。宮女們帶著寶劍,站到高夫人兩邊。隨即尼姑躬身走了進來。她竟然沒有行佛家的雙手合十禮,而是撲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之後伏在地上嗚咽哭泣。

高夫人問:“你從哪裏來?”尼姑伏在地上說:“方外人特從王屋山來叩見娘娘陛下。”高夫人聽了,心中起了疑問:這王屋山上沒有認識的人哪,為什麼跑這麼遠來見她呢?便說道: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一看。”尼姑仰起頭來,眼淚縱橫,嗚咽不止。高夫人看著,似乎麵熟,但記不清了,問道:

“你到底是誰?”尼姑哭著說:“我本名紅霞,太後你怎麼忘了?”高夫人猛然一驚,再仔細看看,雖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這尼姑的眼睛、鼻子還是紅霞的樣子,隻是臉上有許多皺紋,加之風塵仆仆,大大不似當年了。特別是頭發已經剃光,穿著黑色僧衣,更不像當年的青年女將紅霞了。高夫人不覺潸然淚下,哭了起來,哽咽著說:

“紅霞,你是紅霞嗎?”“是的,娘娘,我就是紅霞。”“我不是做夢吧?”“我確實是紅霞,奉紅娘子之命,特來尋找太後。”高夫人心中又一動,忙問:“紅娘子現在哪裏?”紅霞哭著說:“自從李公子被殺以後,我們年年都在想念太後。在先皇帝和太後離開長安以前那半年的時間中,我們幾次要去尋找太後,尋找皇上,為李公子兄弟辯冤。”高夫人趕快說:“辯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殺之後,先皇帝已經後悔了,明白殺得冤枉,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後來就派人打聽你們的下落,始終得不到音訊。你們到底到哪裏去了?怎麼會在王屋山上?又削發當了尼姑?”紅霞說:“太後娘娘,說來話長,容我慢慢奏來吧。”說罷伏地痛哭,哽咽得不能出聲。

高夫人流著眼淚說:“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掛心著你們。我叫她來同你見麵,一起聽一聽吧。”隨即命一個宮女,趕快去請忠娘娘前來。

紅霞抬起頭來問:“忠娘娘是哪一位?”高夫人說:“就是你慧英妹妹。先皇帝離開西安往北京去前幾天,她同雙喜成親了。隻過了幾天夫妻生活,雙喜就隨著闖王到北京去,戰死在山海關。闖王退回陝西境內後,追封雙喜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稱為忠王妃,大家又稱她忠娘娘。唉!隨著我出生人死的姑娘們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慧梅你是知道的,在杞縣圉鎮自盡。黑妞隨著你們在娘子關抵禦吳三桂和親兵,陣亡了。慧瓊嫁給張鼐,在江西打仗的時候,張鼐受了傷。她為保護張鼐,跳起來撲向清兵,結果受傷被俘,不久便被殺害了。如今隻剩下慧英在我身邊。她同雙喜隻做了幾天夫妻,也沒有留下遺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邊的姑娘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說罷痛哭不止。

這時忠王妃進了二門,紅霞趕緊站起來迎接。等慧英走到麵前,她雙手合十,念了句:

“阿彌陀佛,可見到你啦!”慧英一把拉住她,來不及仔細打量她的麵孔,不覺痛哭失聲。紅霞也痛哭起來。高夫人和宮女們見此情景,也都非常難過,低頭落淚,哭了一陣。紅霞剛剛坐下,尚神仙和王長順聽說了,不等傳呼,也一起趕了來。紅霞看見他兩個,都是滿頭白發,胡須根根如銀。而王長順因為受傷次數太多,身體看起來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走路時右腿瘸得很厲害。大家又一陣傷心。稍微平靜一點後,高夫人吩咐說:

“你們都坐下吧。同紅霞不見麵已經二十年了,她和紅娘子沒有忘記我們,我們也一直記掛著她們的生死。沒想到在目前這樣局麵下,紅霞會來到這裏,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紅霞,清兵四麵包圍很嚴,方圓二百裏內,出人的路都斷了,你怎麼會進到山寨的?”紅霞說:“我知道敵兵四麵包圍,可是我身上帶有銀子。有一些獵戶和砍柴的、采藥的,我給他們一些銀子,他們就帶我一段一段走別人不能走的路,走了進來。好在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嶺,腿腳練得很好。我又帶了一把鐵禪杖,即使遇著狼豺虎豹,也傷害不了我。”高夫人點頭說:“難得呀,紅霞,你有這麼一顆忠心,在這樣艱險的時日,想辦法來同我見麵。現在且不說別的事情,你坐下去,把這些年來你同你們紅帥如何生活,給我們好好說一說。你這次來為的何事?說了以後,你明天趕快走吧,免得遲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紅霞說道:“請太後聽我啟奏……”卻說大順朝永昌元年,也就是明朝崇禎十七年,清朝順治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紅霞隨著紅娘子於黃昏時候來到了王屋山下。冷嗖嗖的一陣秋風吹來,使她們的心情格外淒涼。

紅娘子背上的小兒已經死了,她們用刀挖了一個坑,將孩子埋在地下。去河南的念頭已經打消了,可是到什麼地方去呢?她們的心中茫然無主。時已黃昏,現在她們最要緊的是找一個安身之處度過今夜,明日再作計較。

她們在馬上看見前邊的樹林子裏依稀冒出來一股炊煙,想著必有人家,也許是一家獵戶。不管怎麼,她們身上還帶有銀子,不妨前去投宿。於是她們向著冒炊煙的地方走去,一路走一路想:萬一那山村裏住著鄉勇,可怎麼好?她們人早已困了,馬也很乏了。十幾天來不斷奔跑,不斷打仗,馬不曾好好地喂過草料,往日膘肥體壯、毛色發光的兩匹戰馬,如今瘦骨伶仃,毛色無光。可是如果不去前邊尋找人家,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喂牲口的地方,都不會有。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們已經來到一個小山包旁。那裏有一片樹林,樹林中露出幾間破舊的茅屋草舍,看來是貧寒的獵戶人家。屋子裏聽見馬蹄聲,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紅娘子和紅霞趕快下馬向老人施禮。老人將她們打量一眼,問道:

“二位女將來到這裏,有什麼事情?”紅娘子說道:“請老怕不要害怕,我們原是從這裏路過。因為天色晚了,想在老伯這裏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老漢說:“我這裏地方雖然很窄,你們沒有別處可去,不妨在這裏住上一宿。我家中有一老妻,雙目失明。還有一個兒子。我們父子靠打獵為生,今天他帶著野味到城裏賣,路途很遠,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來。你們把馬拴在門口的樹上,先進來休息休息吧。”紅娘子和紅霞隨著老人走了進去。雙目失明的老大娘聽說來了投宿的人,又聽出是女人聲音,感到奇怪,搭腔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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