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將一進大門,所有的女兵丫頭都來迎接她。進人上房後,她心中苦悶,揮手讓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繼續想著尚神仙同高夫人談話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來尚神仙總在寫書,有時候也來問她從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沒有看過尚神仙寫的書,但聽尚神仙左右的人說,因為尚神仙已經七十多歲了,兩眼昏花,字寫得像棗子那麼大。他經常同高夫人談,同老弟兄們談,把往年的許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燈光下寫書,有時停下筆來,默默地流淚,淚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盡管忠王妃沒有親自看見,但她對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來歲的時候,就同尚神仙隨著闖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戰。她負過傷,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過病,是尚神仙把她醫好的。盡管她沒有看見尚神仙如何在燈下寫書,如何默默地流淚,但他寫書流淚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樣。她想了一陣,又在心中歎息說:

“唉!茅廬山已經臨到最後的日月,我們大家都要戰死,不會有一個人偷生苟活,尚神仙這幾年的苦心會有用麼?唉!”在被茅廬山將士們稱為慈慶宮的正房裏,中間是高夫人平常接見部下和與人談話的地方。現在她正麵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麵前是一張式樣簡單的長桌,桌前掛著已經舊了的繡著龍鳳的黃緞桌圍。椅子上也有黃緞的椅墊。盡管高夫人對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醫”,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隨便和親切,但是尚神仙卻對她十分恭敬,始終保持著一部分君臣禮節。這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問題,而且是他對大順朝深深懷念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他現在坐在高夫人左前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樣坐法也體現著一些君臣禮節。

他們已經談了一大陣了。因為談到李自成剛剛死去時的那一段往事,同時又不由得想著今天的處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麵確是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闖王去世,已經將近十九年了,所有當年跟隨闖王起義打江山的老將差不多已經死完了。最後剩下的一些名將都在今年正月間同清兵的一次惡戰中殉國了。從茅廬山來說,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隻剩下老神仙和老馬夫王長順兩個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著往事,有片刻工夫沒有再說話。高夫人幾次打量老神仙,心裏懷著一種特別的親近和尊敬。親近的是,他是闖王最後一個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這麼一個老頭子,如今還念念不忘大順朝的重大戰爭往事和許多大小將士,想寫下來編成一部大書。隻有他想起來做這樣一件事情,也隻有他能做這件事情。別人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也不會花幾年心血一點一點去寫。她打量著老神仙,當年在臨汾一帶投軍的時候,他還隻四十出頭的年紀。那時他是那樣精神飽滿,雖是醫生,對騎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須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長,臉色像古銅鏡一樣。雖然臉上有很深的皺紋,還有老年人長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麵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齒還沒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來如果不是戰爭打到了麵前,他會活到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上百歲。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順朝留下一部信史,對生死並不掛在心上。剛剛由於想到先皇帝死後那一段艱難日月,兩人一陣傷心,不覺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老神仙抬起頭來,向高夫人說道:“太後,當時商量同明朝合力滅虜,我因同玉峰他們在一起,沒有跟太後一起,細節曲折之處,雖然後來也聽太後和別人談過,但事隔多年,記不太清楚。請太後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說一遍,我好把這一件大事記下來。”高夫人說道:“年深日久,細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記清了。隻能一麵想,一麵說,說不周全,明天再說……”高夫人正要說下去,一個宮女匆匆進來,向高夫人跪下啟稟道:

“國公府有一個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傷,十分危險,派人來請尚太醫前去救他。”高夫人一聽說是李來亨那裏的砍柴老兵,就對尚神仙說:“尚大哥,你趕快去吧。今日我沒有別的事,你去救了那個老兵,回來我們繼續談吧。”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為午覺睡醒以後,頭發蓬鬆,沒來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說起話來。這時得空,便吩咐一個宮女來替她梳頭,她自己拿著一個銅鏡照看。六十歲的人了,兩鬢和頭上已有許多白發,人也確實老了,隻是因為從二十來歲起一直過戎馬生活,所以身子骨還比較硬朗。可是自從大順軍在山海關戰敗之後,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麼艱難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後不久。南明的何騰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陳詞,主張將李過和高一功招撫過來,利用他們的兵力和清軍作戰。隆武采納了他的建議,火速命何騰蛟相機行事,進行招撫。得到了皇帝的上諭,何騰蛟才膽大起來,先派人前去傳達招撫的意思,送去了許多慰勞的金銀綢緞,隨後又派人前去試探。

這時大順軍老營中也在徘徊觀望。由於困難重重,李過一直沒有繼承皇位,隻是加緊著繼位的準備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來到,送來了慰勞的金銀綢緞,還有不少糧食,提出合並抗清的主張,隻是要共奉隆武帝為主,不能再用大順朝的名義。

得到這使者的傳言之後,老營中立刻開會商議。重要的將領都參加了,大家爭論得很凶。很多人堅決反對奉隆武帝為主,因為這樣必然要取消大順國號。經過十八年的戰鬥,辛辛苦苦創建了大順國,如今光這一支就有二三十萬人馬,多是精兵,為什麼要取消大順國號呢?這樣做難道對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嗎?難道對得起許多死去的將士嗎?

在討論中,高一功比較持重。對於目前的困難處境,他想過多次。要在長江以南建立大順國,站住腳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順國號,既要同清軍為敵,又要同明軍為敵,而百姓們對於明朝的正統觀念並沒有改變,對大順朝從來都視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說不能對抗清兵,連站穩腳步也很難。可是要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朝廷為主,又顯然違背眾多將士的心意,而且李過會不會同意呢?因此在大家爭吵的時候,他默默無言,不做主張。

李過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繼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難萬端,所以在會上也不肯輕易拿出主張。等到散會之後,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陣。高一功說道:

“如今隻能以太後說話為主,才是正理。你給大後過繼,往日是她的侄兒,今日就是她的兒子。凡事得稟明太後,才可決定。我雖是你的舅舅,太後的親弟弟,但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們還是稟明太後,看她做何主張,我們奉行懿旨,豈不妥當?”李過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覺得隻有高夫人拿出主張,全營才會聽從。於是他同高一功一起來到高夫人帳中,將會議情況一五一十地作了稟奏。高夫人近來為著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順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剛才高一功和李過同將士們會議,她雖然沒有參加,但聽了稟報後,她很明白,如今隻能由她來拿出主張,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說不定什麼時候清兵前來,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順軍就會四麵臨敵,困難更大。因此與南明合力抗清幾乎是勢在必行。如今她別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順國號,將士們心中會轉不過彎來,李過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這狠心,就無法與南明合並。自古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又是大順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禦滿洲強盜?她思前想後了一番,忽然望著李過說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為著我們大順朝,而是為著中國;不是為著李家繼承皇統,而是為著不讓胡人在中國長坐江山。我們李家的事好說,全中國都被胡人統治,事情就大了。我這個太後說話,你們聽也好,不聽也好,我說出來,你們再議論議論。”李過說:“清太後隻管吩咐,兒子一定遵命行事。”高夫人說:“既然這樣,你們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高一功說:“請太後做主吧。”高夫人忽然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以袖掩麵,嗚咽了一陣,然後擦去眼淚,說道:

“我們都曾跟著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戰場,並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為大順數十萬人馬著想,為我們中國漢人著想,不要為我太後著想,也不要為補之的繼承皇位著想,我的主張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隆武帝為主。可是他必須對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們大順軍隻能同他合起手來共同打胡人,不能跟著他投降胡人,這一點必須說清楚,不能有絲毫含混。其次,我們雖然奉他為主,可是這大順軍三十萬人馬不能拆散,仍由你們二位統率。以後糧秣軍餉,統由明朝按時間發來。倘若軍餉來不了,我們就自己在駐地籌劃,朝廷不能幹涉。此外,我們雖然取消了大順國號,奉除武帝為主,可是我們先皇帝在大順軍中仍是先皇帝。”高一功插嘴說:“太後也仍是太後。”高夫人接著說:“我們的名義在大順軍中照舊,不許他們侮辱我們一句話,連一個字也不許侮辱。我們尊重他的朝廷,他也應該尊重我們原是大順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還是什麼‘寇’啊,‘賊’啊,我們立刻分手,這一點也必須講清,不能有絲毫含混。補之,你是如何主張?”李過說:“太後的主張也就是孩兒的主張。事到如今,為著中國不亡於胡人,這大順國號可以取消。盡管我們血戰了將近二十年,死去將士不知多少,如今為著胡人侵人內地,大敵當前,隻好如此。可是太後說得對:我們的人馬不能拆散,仍由我們自己統率。如何行軍打仗,我們既要盡忠報國,又不能受別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高一功說:“正是這個道理。”李過又說:“我們對先皇帝仍然稱為先皇帝,朝廷不能幹預;我們對太後仍稱太後,朝廷也不能說一句別的話。這些條款,不能有一點點讓步。”這樣,在高夫人麵前經過一陣商議,主意就算決定了。以後長沙幾次派人來,往返磋商。何騰蛟又馳奏隆武帝,建議給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書,封她為貞義夫人。李過、高一功這一支人馬稱為忠貞營,李過由皇帝賜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來以字行,現在也由皇帝賜名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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