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走下寶座,在“金鑾殿”(按照民間習慣將他上朝的正殿這麼稱呼)中來回走動。李自成被殺的消息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惶恐,感到一種唇亡齒寒的孤獨無助……他猛地拔出腰刀,照著粗大的朱漆描金盤龍柱子使勁砍去,同時嘴裏恨恨地罵道:“滿韃子,咱老子操你十八輩兒祖宗!”丙戌年正月,大清國肅親王豪格奉攝政王多爾袞之命,率大隊人馬向四川進軍。
這時,大西朝在川中的處境正日趨惡化。一些將吏見張獻忠大勢已去,便開始暗中活動,想方設法為自己另謀出路。駐防洪雅的大西守備潘璘率先反戈,當明軍前來攻城時,開門迎敵,殺害大西縣令嚴賡以向明方獻功。此例一開,大西各處地方官使陸續遭到殺害,有的到任二三日就被殺,有的縣在三四個月內竟連續被殺十幾個縣令。大西在川內的控製能力已喪失殆盡,不得不縮短防線,逐步撤退各地駐防軍,把兵力全部集中於成都附近。
到了五月間,駐守漢中的大順軍餘部遭清軍襲擊,兵敗遠適,大西保寧守將劉進忠便乘虛而人,占領漢中,憑借朝天關扼守。自此,大西地盤便與清方接壤。
占據了川北和漢中,張獻忠便決定棄成都北上。八月啟程,於九月到達順慶(今南充),很快又轉移到西充與鹽亭的交界處金山鋪,在鳳凰山麓駐紮下來。隨即下令依山傍崖,修造工事。不久又傳令各營開山伐木,打造船隻,準備有朝一日順流東下,繞出川東,進人湖北。張獻忠對手下人說:
“潘磷那夥龜孫子狗眼看人低,見咱老子不小心打個趔趄,他們就忙著伸出腿來使絆子,想叫咱老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背過氣去。可咱老子偏偏沒倒下,偏偏又站穩當了。眼下有劉進忠為咱扼守朝天關,就不怕川北和漢中這一大片土地它不姓張!等咱們再順水這麼一下,”他舉起手臂猛地向半空劈去,“嘿嘿,湖廣也就成咱老子的乖乖兒了。”張獻忠說得高興,手下人也都跟著隨聲附和,似乎有劉進忠有朝天關便什麼都不愁沒有似的。殊不知此時的劉進忠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大西朝正做著絕然不同的兩個夢。朝天關成了一樁“奇貨”,被劉進忠提在手裏,隨時準備連同他自己一起賣出去。他先是想投靠明將曾英,曾經派出親信同曾英暗中聯係,但不知由於什麼原因未能如願。於是一個轉彎,返身投進了清人的懷抱,於十一月下旬大開關門,把豪格迎進了朝天關。
劉進忠自恃開關迎降有功,沒等召見,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丈關驛所謁見豪格。本以為會得到獎賞,不料豪格對開關一事隻字不提,卻劈頭就問張獻忠現在哪裏,劉進忠隻好據實回答。又問離此地多遠,回答急馳五晝夜即可到達。於是豪格就命劉進忠帶路,導引清軍晝夜兼程向南飛奔,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時分趕到了鳳凰山下。
此時的鳳凰山,正在黎明前的回籠覺中沉沉地睡著。遠遠的幾豆燈火,幾聲犬吠,有意無意地點綴著山野的寧靜。劉進忠帶著大隊清軍,迅速地逼近了張獻忠的營地。想到即將與張獻忠兵戎相見生死相搏,他忽然感到心慌氣短,兩條腿忍不住抖顫起來,想停也停不住。
天色漸漸亮了,晨曦爬進了營帳。張獻忠一覺醒來,想起來昨日視察軍中,諄諄告誡部下同心同德赤心報國一事,情緒不覺又激動起來。於是奮然躍起,來到大帳外。隻見滿山遍野一片大霧彌漫,白茫茫雲騰騰如人間仙界一般。張獻忠不覺來了興趣,立刻喚來十幾名親隨,跟隨他向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小山頭奔去。
大霧終於消散盡淨,陽光灑滿峰巔。張獻忠橫刀馬上,仁立山頭,極目遠眺。山風把他的鬥篷高高掀起來,一把大胡子在霞光中飄飄拂拂。他揚起手中的鞭子,遙指前方,朗朗的笑聲在山巒間乍然響徹,驚起一群飛鳥。忽然,一支利箭射來,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笑聲未絕,他已翻身落馬,訇然倒在了地上。
“老萬歲,你怎麼了?”十幾個親隨張皇失措,一齊圍在他身邊驚叫著。還沒等他們醒過神來,眾多的清兵已蜂擁而上,將張獻忠綁縛而去。大西軍毫無準備,四散奔走。清兵奮力追殺,滿山遍野都是他們嗚哩哇啦的呐喊聲。
張獻忠被抬到了清軍大營中。因為傷勢過重,這時他已經不能說話,卻依然二目圓睜,眈眈怒視。那兩道如刀如劍的目光,把一個個清軍逼視得不敢近前。劉進忠奉清軍將領命前來勸降,剛一到跟前,便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
“老萬歲饒命!老萬歲饒命!射你的是雅布蘭,不是小人,小人隻是把你指認出來了……”一抹嘲諷的微笑掛上了張獻忠的嘴角,他收回目光,一雙大眼慢慢地合上了。
隨劉進忠降清的大西軍士圍在張獻忠的身邊,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張獻忠已死的消息傳到京城以後,清政府立刻頒詔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慶。
不久,在梓潼縣北的七曲山風洞樓上立起了一座廟,廟裏供奉的神像描金臉著綠袍,模樣神態都酷肖“八大王”轉世。廟裏香火不絕達百年之久,直到乾隆五年十月,才被清朝官府派人搗毀。
清朝康熙三年春天,離李自成之死已經十九個年頭過去了。這是陽曆四月的天氣,高峻的茅廬山,處處是蒼翠的鬆樹,懸崖上開著繁茂的杜鵑花。在茅廬山的最高處,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點傾斜。這山坡有三裏長,一裏半寬。原來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個朝代前來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築的,後來荒廢了,寨牆倒塌了,房屋變成了廢墟。隻是近幾年來李來亨的人馬來到興山一帶,才派兵了上來重新修複了寨牆,蓋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幾千人飲用。隻是這裏在軍事上是個絕地,倘若被敵人截斷了唯-一條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這一點李來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稱為太後的高夫人心裏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勢一天比一天壞,李來亨不打算離開茅廬山,高夫人也不打算離開茅廬山。當年大順的舊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廬山周圍,要盡他們的力量同清兵戰鬥到底。
卻說這茅廬山頂,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許多軍帳。其中有兩座相距幾十丈遠的宅院。北邊的一座比較高大,有圍牆圍繞,裏邊有一座三層高的鼓樓。南邊的一座稍微小一點。對這兩座宅院,將士們都有稱呼。北邊的一座,因為高夫人在裏邊居住,人們按習慣稱之為慈慶宮,或者就叫作太後宮。南邊的一座住著李來亨一家人,因為李來亨被南明永曆皇帝封為臨國公,所以這座宅院就被稱為國公府。由於從山上到山下隻有一條崎嶇的小路,過於險峻,上下運東西很不方便,所以有好幾年高夫人和李來亨都住在山下邊叫作九蓮坪的地方。那裏比較寬闊,土地肥沃,將士們在那裏耕種畜牧。那裏也是保衛茅廬山寨的最後一道門戶。李來亨為夔東十三家之首,從那裏與各地方聯係比較方便,派人馬出擊敵人也比較方便。隻是到了去年冬天,戰事愈來愈不利,高夫人和李來亨的母親黃夫人以及他的妻子為著防備清兵隨時進攻,才退住茅廬山寨。凡是能夠戰鬥的將士們則都留在九蓮坪和周圍一些地方,把守險要。
在離慈慶宮前邊不遠處有一座簡陋的石牌坊,上刻“貞義”二字。一則南明永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為“貞義夫人”,另則將士們也認為這兩個字最能寫出高夫人為人的風骨。她有堅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義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貞義,換別的字就不能包含這麼具體貼切的內容。可是慈慶宮的大門上卻沒有匾額,沒有題詞。這慈慶宮比九蓮坪原來的宮院,規模小得多了。從九蓮坪上來,大約十裏地,沿山都是參天大樹,在山頂不容易望清九蓮坪的情況,但有時天氣晴朗,從鬆樹的縫隙中也可望見九蓮坪上人馬如豆,隱隱約約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帳篷。在中間高曠地方,有一些綠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蓮坪的宮院了。盡管從茅廬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蓮坪,就會發現它比許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門外還有石獅子和石牌坊,都很壯觀。如今雖然已是四月初夏季節,但茅廬山寨仍然十分涼爽,早晚都得穿著棉襖。
這天,下午申時以後,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女將,從外邊回來。她的鬢邊已經有幾根白發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間仍保留著一股勃勃的英氣,隻是英氣中掩不住多年來的風霜憂患和內心痛苦,仔細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而眼中也含有憂鬱神情。她身上穿著便裝,半舊的紅緞夾襖,腰束杏黃絲絛,背著勁弓,插著羽箭,掛著寶劍。她身後跟著不到十個女兵。往日在九蓮坪住的時候,她每天除練武之外,也出去打獵。如今住在山頭,打獵沒法打了,寨牆外都是陡壁懸崖,沒有活動地方,她隻能到山下一裏外一個空場中射箭練武。她來到高夫人宮門前時,守衛的弟兄們對她躬身施禮。為首的向地插手說道:
“娘娘回來了。”這位中年女將略點一點頭,沒有說話,昂然走進宮門。第二道宮門是幾個女兵守衛,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禮。她問道:
“太後醒了麼?”一個女兵頭目答道:“太後早已醒來了,現在正在同老神仙說話,不許別人驚動。”中年女將微微點頭,不願走進二門,以免打斷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談話。她向東轉去,從角門進人東邊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麵走一麵在心中感歎。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這個時候幫助老神仙寫成他寫的書。可是如今清兵四麵圍得十分嚴密,說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廬山寨進攻。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圍出去?看來高夫人並不作此打算,國公爺也不作此打算。那麼老神仙寫的書如何能夠送得出去?中年女將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自己的院落。這院落也分前後二進,前院隻有幾間偏房,種了一些花木,二門裏邊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間小小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著一個粗使的女仆,後邊的東西廂房住著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環。因為她的丈夫曾被封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