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順二年乙酉,也就是清朝的順治二年二月十三日這一天,在大順朝很短的曆史中,是一個令人十分痛心的日子。它比李自成退出北京的日子更為不幸,更使李自成本人和他手下的忠臣義士永遠難忘,直到他們離開人間的那一天。

頭一天,即二月十二日,李自成要放棄長安,從藍田走商州、武關,逃往湖廣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長安市民也都知道了這一決定。大順皇帝尚未走,盡管人心驚惶,害怕滿洲兵和關寧兵來到後會慘遭殺戮、擄掠和奸淫,但市麵上還保持著平靜,沒有兵丁和壞人擾亂治安,也沒有紛紛向鄉下逃走的情況。全城在幾天前就已經戒嚴,各衙門比平時戒備得更加森嚴。各街道路口增添了崗哨,不時有騎馬的巡邏隊從街上走過,表情莊嚴,含著殺氣,帶隊的軍官懷中抱著黃套令箭。紫禁城的四門外邊都站立著兩行明盔亮甲的武士,鍾樓、鼓樓和城門樓上站立著弓弩手、火銃手。不僅午門附近,連東華門和西華門前邊的街道,都嚴禁行人通過。

原來秦王妃的正宮,現在改稱坤寧宮。整個官院中十分肅靜。雖然不斷有神色緊張的宮眷、宮女和粗使的女仆。侍臣進進出出,十分忙碌,但是沒有人敢大聲說話,也不讓腳步發出響聲。在宮女中,有些人裝束很別致,穿著藍緞繡花紫羔皮鬥篷,鬥篷邊沿處用猞猁皮鑲著“出風”,頭上戴著灰鼠裏紅緞麵鑲著兔毛“出風”的風帽。有的人在風帽前綴一塊長方紅瑪瑙,多數人綴的天藍寶玉,分出來級別差異。她們在鬥篷裏邊穿著緊身繡花短裝,腰際緊緊地束著絲絛,掛著寶劍,腳上穿著黑羊毛氈厚底馬靴,馬靴頭上鑲著染成紅色的羊皮蝙蝠圖案,象征“洪福”。她們一共有二十個姑娘,都隻有十六七歲,是近幾個月中才從陣亡將士們的女兒和妹妹中挑選進宮的。大順皇後高桂英原來的女親兵和健婦營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則都到了出嫁的年紀,皇後不願再耽擱她們的青春,二則紅娘子的事情和慧劍的死都使她十分傷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父母身邊,由父母做主許配給有功的將校為妻,沒有父母的就由皇後替她們選擇合適的將校婚配。新挑選的這二十個姑娘因為是跟在皇後左右,所以裝束比當年健婦營的女兵、也比當年隨在她身邊的女親兵排場多了。這些姑娘都跟著父兄學過武藝,嫻於騎射,也比較機靈。皇後對她們特別看待,不同於一般宮女。坤寧宮中有重大事商議的時候,隻派這二十人輪流在簷下侍候,不要別的宮女和女仆進去。

如今皇後高桂英正坐在坤寧宮正殿中,已經召見了一些人,正在等候尚炯和王長順進宮。還有內廷教師鄧夫人,也快要來到。所有要由她帶走的金銀珍寶和必要的糧食,都已經收拾停當。為馱這些公家和私人東西的三百匹騾子也都已齊備,正在皇宮後門附近的僻靜後院中吃著幹草和豆料。她默默無言,落下眼淚,不時深深地歎息一聲。

尚炯和王長順進來,向皇後行了叩見禮。皇後說道:

“你們坐下吧,我們雖是君臣,可是多年來患難相共,禍福同當,如今又要……你們可都準備好了?”尚炯回答說:“臣等已經準備停當,不知皇上什麼時候起駕?聽說要從藍田出去,從七盤嶺到商州,往湖廣方麵立腳。娘娘召喚臣等進宮,有何麵諭?”皇後說道:“我叫你們進宮,有幾句緊急話告訴你們。皇上麵諭:你們二位今晚二更時候隨我離開長安。長順哪,有三百匹騾子,馱的東西十分要緊,有的是糧食,有的是貴重東西。交你來管。不論遇到什麼風險,這三百匹騾子可不能丟掉啊!”王長順說:“小臣已經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了,多次掛彩,如今一遇變天,就渾身疼痛,為何不派一位年輕能幹的將士押運糧食和貴重東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從心哪!”皇後傷心地說道:“目前咱大順朝的境況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隻好將這副重擔放到你的肩上。”王長順歎了口氣,含著眼淚說:“娘娘不必難過,我盡力挑起這副擔子,等娘娘身邊有得力將領時,趕快將這副擔子交給年輕能幹的人。我雖然隨時準備著為大順受傷、流血,頭顱落地,可是娘娘,萬一在路途上突然碰上敵人,為保護輜重,拚死衝殺,我到底比不上年輕人啊!”皇後說道:“過不了多久,我身邊一旦有了可靠的將領,長順,我一定立即換人!”尚炯問道:“娘娘不同皇上一起動身麼?”皇後本來想將昨晚已經決定的方略告訴他們,可是又擔心他們回去後告訴各自的左右親信,說不定就會由某位親信將消息泄露。在目前這種時候,她不得不對行軍機密謀劃,百倍小心,嚴守秘密。她略一遲疑,回答說:

“皇上命我今晚動身,他將在明日晚上或後日動身。”尚炯和王長順一聽這話就明白皇後和皇上並不一道走,不覺心中吃驚,隨即產生了一個疑問:在這般艱難時刻,為什麼不一起走呢?王長順忍不住問道:

“娘娘從哪個方向走?”皇後回答說:“皇上一再口諭,暫時不許我對任何人說出來去的方向。等離開長安之後,你們自然就明白了。你們是我和皇上的多年心腹,可以說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難的舊臣,到了該向你們說明的時候,不消你們問,我會先告訴你們知道。”尚炯問道:“娘娘今日以皇後之尊,離開京城,與往年情況大不相同,不知身邊帶多少人馬?是哪幾位得力將領護駕?”皇後淒然一笑,說道:“為避免張揚,我帶走的人馬越少越好。已經商定:在長安一帶的人馬都跟皇上去,將領們也都跟皇上。我隻留來亨扈從,隨我去的少數騎兵也由來亨帶領。”王長順說道:“來亨?這怎麼行啊?他雖然很有出息,到底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尚炯也說:“娘娘以萬金之軀,何等重要!不管國家多麼困難,皇後離京時都應該挑選兩三位智勇雙全的將領扈從,以防路途不測。僅僅命來亨他一個人率領少數步騎兵保駕,恐非萬全之計。乘此時尚未離京,務請娘娘三思!”皇後禁不住落下眼淚,忍著哽咽,歎口氣說:“回想崇禎十一年在潼關南原突圍的時候,我身邊還有劉明遠始終相隨,十分得力。如今重要將領們死的死,傷的傷,雖然還有可用的人,卻必須留在皇上身邊,好同追趕的敵人死戰。我隻要來亨一個小將,其餘的重要將領一概不要,將大家留在皇上身邊要緊。”尚炯說:“叫王四扈從娘娘如何?”“不,原來皇上也有這個意思,我堅決不要。王四同左小姐結為夫妻,是左良玉的義女婿。左良玉駐兵武昌,兵力不小。我們兵敗,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廣,要盡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見,方好用全力對付滿洲韃子。皇上將王四夫婦帶去,說不定會有用處。倘若差遣王四夫婦給左良玉下書傳話,要比差遣別人方便。至少老左不會忍心將他們殺害。”王長順建議命張鼐率兵扈從,並說:“小張爺封了侯爵,在軍中威望很高。他的夫人慧瓊原是皇後身邊女兵,重新跟隨皇後,順理成章。路上倘有緩急之時,必可得他夫妻倆盡力效忠。”皇後搖搖頭,說:“如今雙喜死了,李強也死了,張湧萬不可離開皇上左右。張鼐隨皇上一道,慧瓊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幾位妃子,兩位叔父和兩家人,還有一年來新添的各位官眷,以及許多隨皇上一起的老營婦女和兒童,雖有男將率軍保護,可是有慧瓊這樣一員女將幫助照料,也會使皇上少操一份心。前天皇上說要張鼐夫婦跟隨我去,我一百個不同意。皇上往湖廣去,前有左良玉攔路,後有滿洲人和吳三桂的大軍追趕,他的困難比我大得多啊!隻要皇上平安,咱們的大順就不會亡。讓能夠作戰的人都跟隨皇上去吧。”皇後說了這一番話,忍不住低下頭,哽咽流淚。

王長順也低頭流淚。他雖然官小位卑,但是他從李自成開始起義就給李自成當馬夫,生死不離。他的家早就毀了,無妻無子,別無親人,老八隊就是他的家,老八隊的忠勇將士全是他的親人。老八隊如何經曆多次挫敗,在潼關南原慘敗後如何在艱難困苦中重振旗鼓;如何從鄖陽以南的山中出來,奔人河南;如何到處受百姓歡迎,把闖王看成救星;如何破洛陽,殺福王,威震中原,所向無敵;後來如何破西安,建立大順國,攻進北京;後來又如何在山海關被殺得大敗,退出北京,猛然間由盛而衰,直到今日……看來是要亡國了,大順朝的末日到了。唉,這一部大順艱難創業和不幸的興亡史全壓在他的心頭。如今站立在皇後麵前,皇後流淚,他也流淚,心如刀割,卻又無話安慰皇後。他明白如今大順軍士氣衰敗,見了敵人不逃即降,皇上和皇後離開長安後的吉凶難料。他在心中悲歎說:

“我這條老命活夠了,死也要做大順的忠臣!”尚炯又說了幾句勸慰皇後的話,反而更使皇後傷心。大順朝建立,隻有一年多時間,忽然由盛而衰,到了今天這種地步,竟然使高桂英同李自成夫妻分離,叫誰能夠不難過呢?忽然宮女稟報,有太平伯吳汝義奉旨來坤寧宮求見皇後。皇後說道:

“命他進來吧。”吳汝義進來跪下,對皇後說道:“請左右回避。”皇後向宮女們揮一下手,要她們全都退出正殿。尚炯和王長順也要回避,但她用眼色把他們留下。她認為處此危急存亡時刻,有困難不應該瞞著他們。她定睛望著吳汝義,心中十分吃驚:天呀!又有了什麼可怕的軍情稟報?果然吳汝義小聲奏道:

“皇上同劉宗敏離開潼關時,給馬世耀留了七千精兵,囑咐他死守潼關險要地方,拖住敵人,能夠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長安城中軍民從容退出……”皇後趕緊問道:“如今馬世耀如何了?”吳汝義的心情過於緊張,聲音有點打顫地接著說:“不料馬世耀沒有聽從皇上的密諭,將潼關城外董杜原一帶的守軍全都撤了,斂兵城內,使滿洲兵不戰而占領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關西南的金盆坡,都駐了軍。滿洲的豫親王多鐸親自駐在金盆坡上,居高臨下,從西南邊包圍了潼關城。馬世耀害怕敵人,所以才出此下策……”皇後又問道:“如今潼關城怎樣了?”吳汝義說:“馬世耀見孤城難守,就獻出潼關城,投降了敵人。”皇後恨恨地說道:“該死!忘恩負義的畜牲!馬世耀現在何處?”吳汝義說:“已經被滿洲人殺了。”皇後吃驚道:“啊?!投降之後又被殺了?”“不但馬世耀被敵人殺了,留給他的幾千人馬全都被敵人殺了,沒有一點反抗。”“為什麼不反抗?幾千人也可以殺開一條血路,逃回長安,為什麼白白地就被殺光了呢?”“皇後不知。馬世耀投降之後,心中又覺得不甘,就寫了一封密書派人送往長安來,半路被清兵抓到。原來是他求皇上率領大軍反攻,他從潼關城中作內應。清兵見到這封密書,就在金盆坡以吃酒為名,請他前去,當場將他綁了起來,又命他將手下人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點名,不許攜帶武器。他的幾千將士在金盆坡被包圍,徒手就擒,都被當天殺死。如今滿洲大軍已經向長安殺來,皇上決定於明天五更離開長安。他現在正在忙碌,命臣進宮來將情況稟奏皇後,請皇後務必在二更之前動身,不可稍有耽誤。”皇後問道:“子直,皇上說他有重要話親自囑咐我,不知他何時回後宮來?”吳汝義說:“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長安的事,千頭萬緒,怕一時不能回來。”皇後點點頭,說道:“你退下去吧。”原來高桂英還以為,幾天之內,滿洲兵不會過撞關前來長安。現在突然得到這個稟報,想從容退出長安的計劃被打亂了。盡管她是身經百戰的巾幗英雄,但在此時此刻,她亦不禁神色沉重,望著尚神仙和王長順,不覺歎一口氣,說道:

“事情越來越困難了!”尚炯說道:“軍情險惡,實在令人擔憂。天已經開始下雪,北風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皇後說:“我自己不用擔心,最叫人擔心的是皇上自己攜帶大批老弱眷屬,遇著這樣的風雪天氣,後有追兵,如何行軍?過七盤嶺路途險惡,風大天寒,如何是好?”尚炯問道:“娘娘與皇上分路離開長安,將在何處何時會師?”皇後哽咽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順,事情順利,逢凶化吉,預計幾個月後在湖廣會師。”尚炯說:“臣擔心敵人占領長安以後,會窮追不止,使我軍無處立腳。湖廣前有左良玉,盤踞武昌;在均州、鄖陽一帶還有王光恩兄弟,死心同我們作對;後邊又有胡人的精銳大軍,乘勝追趕……”一個宮女進來稟報:“內廷教師鄧夫人已經來到,等候傳見。”盡管高桂英同鄧太妙有君臣之分,然而她一向隻把鄧太妙作為師傅看待,不作為女官看待,對鄧太妙十分尊重。今晚本是她將鄧夫人緊急宣召進宮的,此時卻忽然不想接見了。因為她的心中壓著不免亡國的不幸預感,十分悲痛和焦急,許多往事,許多問題,一古腦兒湧上了心頭。最使她不能不後悔的是破了長安之後,連她自己也糊塗了,好像天下已經定局了。那時聽說李岩不讚成急於去攻占北京,主張先把河南、湖廣、陝西、山東、山西各地治理好,一二年以後再攻取北京。可是皇上一意占北京,聽不進別的意見,李岩自然也不敢多言,致有今日!南征北戰了十七年,竟沒有一片立腳之地!她想同尚炯、王長順二位老夥伴談一談她心中的話,卻沒有時間了!遲疑片刻,她抬起頭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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