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長順,咱們以後說吧!你們快回去,晚飯以後帶著你們手下執事官員、親兵、仆人速到紫禁城後門等候,隨我離開京城。”二人跪下磕頭。王長順臨出坤寧宮正殿時,突然忍不住痛心地哭了起來。高桂英心中也十分難過,深深地歎一口氣,隨即將淚揩去,向宮女們說:
“請鄧夫人到偏殿談話。”高桂英走出坤寧宮正殿,忽然一陣冷風從宮院中刮過,簷際銅鈴發出紛亂的叮咚聲,同時鵝毛般大雪片猛撲到她臉上,她不由得自言自語說:
“偏遇著這樣天氣!”一進偏殿,正在肅立恭候的女詩人鄧太妙立即跪下接駕。她將鄧太妙攙起,哽咽說:
“鄧夫人,今晚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今晚隻作一家人隨便談幾句話,免了君臣之禮吧。”鄧太妙等高桂英麵南坐下以後,又跪下叩頭。高桂英說道:“我已經吩咐過,今晚免了君臣之禮,你怎麼又要行禮?”鄧太妙說:“正因為今晚君臣相別,所以巨妾必須行禮,不忘厚恩!”高桂英說:“快點坐下,今晚時間無多,說幾句話你就應該出宮了。明日你必須離開長安,已經準備好了麼?”鄧大妙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臣妾已經準備停當,薑家文府也算是長安名門世家,並不缺少錢用。目今國家十分困難,蒙皇後陛下差人賞賜紋銀千兩,臣妾不敢不受,心中十分不安。今日臣妾接到賞賜的時候,已經望闕謝恩,現在來到皇後麵前,容臣妾再一次叩謝皇恩。”說畢,她立刻重新來到皇後麵前跪下,連連叩頭,伏地嗚咽。
皇後流下眼淚,說道:“你起來坐下吧,我還有要緊話對你囑咐。”女詩人站起來又拜了三拜,然後側身歸座,低頭流淚不止。
皇後揩去眼淚,說道:“前年十月間我同皇上來到長安不久,禮聘夫人為內廷教師,轉眼一年多了。我們君臣相處,如同家人。不幸國家有難,今日不得不同夫人分手,但願一兩年後國運轉好,重回長安,我們重新相見。”鄧夫人站起來硬咽著說:“前年蒙皇上和皇後兩陛下特降思禮,命臣妾為供奉內廷,不惟使臣妾得保一身名節,且使臣妾每日出人宮禁,恭侍皇後與公主讀書,得享無上寵榮。倘先夫文翔鳳九泉有知,亦必含笑感激。不料吳三桂勾引胡人人關,致有今日之禍。然而自古國君蒙塵,重振中興大業,史不絕書。胡人一時猖狂,正所謂‘蠻夷猾夏’,斷無長久竊踞中國之理。請皇後陛下放心,今日暫別,後會有期。”皇後聽了鄧夫人的話,歎口氣說:“我也想胡人不會久占中原。夫人所說的話,都是前朝古代的正理,哪有胡人能夠長久當令的?倘若賴天地之靈,將胡人趕出中原,不僅是我們大順國之福,也是中國萬民之福。”停一停,皇後接著說下去:“咱從滿韃子兵從孟津過了黃河以後,百姓哄傳,茂陵多次夜間鬼呼,有時發出很大的聲音,震醒了附近村民。又傳說接連數夜間霍去病墓前的石馬身上都流了汗,那一匹踐踏匈奴的石馬流汗最多。夫人,這些謠言,你也都曾聽說,還為此作了一首五言排律,傳誦長安。無奈目前咱大順國軍大劫臨頭,縱然有漢武帝在地下發怒,霍去病在冥冥中親自助戰,暫時也不能打敗胡人。”鄧太妙說道:“請娘娘寬心。以臣妾看來,不要多久,必然‘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直絕。’請娘娘不必憂愁。”皇後說:“數日之內,胡人就會來到長安,必然奸擄燒殺,使長安遭到一場浩劫。夫人在長安素有才女之名,所以必須趕快逃出長安。不知夫人有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臣妾有一胞弟名鄧少剡,在周至縣鄉下有一處莊田,不臨官路,頗為僻靜。臣妾日前自奉娘娘麵諭之後,當即差家人前去,告訴鄧少剡知道,作好準備。既然情況緊急,臣妾明日一早就離開長安。”皇後說:“如今不能隨便出城,我命人告訴澤侯,派五十名騎兵護送夫人到五十裏以外。”鄧太妙說:“不需要騎兵護送,那樣反而招搖。隻請澤侯派兩名騎兵,拿一令箭,送臣妾出城數裏就行。目前長安城外,治安尚佳,隻用臣妾家裏一幹奴仆轎夫跟隨就可以了。沿途都有先夫的親戚故舊,到處會受到照顧,請娘娘陛下不必掛心。”高桂英向宮女吩咐,速請公主和忠娘娘來送別師傅。隨即蘭芝和慧英進來。鄧夫人要向她們行禮,皇後阻止,命她坐下,又命公主和忠王妃向她行一拜禮辭別,再一拜以謝師傅。
鄧太妙恭敬還禮,然後一手拉住蘭芝,一手拉住慧英,相對垂淚。她想著慧英前年臘月與雙喜小將爺拜堂成婚,不過半月,雙喜隨皇上出征,死在山海關,慧英就成了寡婦。雖然後來皇上追封雙喜為忠王,封她為忠王妃,但她哭得死去活來,曾經要懸梁自縊,為夫盡節,幸而被宮女看見,沒有死成。鄧氏自己也是年輕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進宮來都要對慧英說些勸慰的話。此時執手相對,想著從今以後,慧英將轉戰各地,生死難料,再相會十分渺茫,不禁滿心酸痛,淚如泉湧,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高桂英望著鄧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覺歎口長氣,暫時不說什麼話,任她們手拉著手,相對流淚。她自己也傷心地想到,幾年前身邊一群得力的姑娘,如今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而嫁出去不久做了寡婦的何止慧英一人!她又不由得想到慧梅,死得太可憐,臨死的時候不肯瞑目,還是呂二嫂用手指頭閉起了她的眼皮。她又想起慧瓊嫁給張鼐以後,因為張鼐念念不忘慧梅,夫妻感情始終不好。慧瓊不敢告訴她,隻告訴慧英、蘭芝知道。她聽說慧瓊常常在暗中哭泣。她又想到慧劍,眼前出現了黑妞初到商洛山時的稚氣神態,想起黑虎星在開封北城外臨死時候對她的囑咐,可是慧劍在固關外邊同滿洲人作戰時陣亡了。想到這些人,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熱淚奔流,幾乎要嗚咽出聲。
正在這時,李自成命人前來傳諭,晚膳以後,皇上和軍師要來後宮,有要事商議。皇後心中奇怪:軍師有何密計?隻要皇上說一下還不行麼?
天色已經很暗,偏殿中宮燈全點上了。
皇後破例命文府來的轎子從西華門內抬到坤寧宮大門貞吉門內。鄧夫人不肯,說道:“這雖是皇後的殊恩,卻不合宮中禮製。”皇後先命人去西華門,喚文府轎子和仆人丫環進來,然後對鄧太妙說:“如今患難之際,講什麼皇家規矩?從今日以後,我想再親眼望著你上轎,不知何年何月!”鄧太妙跪下叩頭,伏地痛哭。
皇後忍不住抽泣。蘭芝、慧英、左右宮女們一起流淚。
鄧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說:“皇後陛下,自從去年五月以來,臣妾深知娘娘陛下為國事操心,日見消瘦。隻恨臣妾雖蒙思寵,供奉內延,卻不能為娘娘分憂。皇上自山海關大戰以後,因為事不遂心,處理軍國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時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無隱。如今娘娘跟隨皇上前去湖廣,總在聖駕左右,如同以前困難年月一樣。深望娘娘佐皇上戰勝強敵,奠安社稷,早日凱旋還京。”皇後明白鄧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東西,也許此番生離就是死別,所以才有這幾句忠誠進言,但是她的行蹤絕頂機密,不能對鄧太妙泄露一字,所以她一邊點頭,一邊心中充滿淒楚和酸痛。
她親自拉鄧夫人起來,相對默坐片刻。文府的轎子、仆夫、丫頭們都來到貞吉門外。鄧夫人又一次跪下叩頭,然後抽泣著走出偏殿。皇後破例親自送出偏殿,站在簷下,望著她向貞吉門走去。蘭芝和慧英奉皇後之命,送鄧太妙到貞吉門。鄧夫人上轎前,回身來望著皇後,立著拜了三拜。皇後一直看著鄧夫人進人轎內,在風雪中走了。
晚膳過後不久,皇後由慧英和蘭芝陪侍,在坤寧宮東暖閣等候皇上。宮女稟報說:“軍師來到。”她趕緊帶著慧英、蘭芝從暖閣出來,在正殿坐下。
宋獻策不免有點緊張,向她行了一叩頭禮,就站立起來。幾個宮女肅立在皇後背後侍候。皇後命軍師坐下,打量一眼他有點緊張的神色,問道:
“皇上為何還不回後宮來?”宋獻策站起來說:“皇上同文臣們會議已完,正忙著分別召見重要將領,麵授方略,他命臣先來後宮,向皇後麵奏一件十分機密事項。”皇後說:“你說吧。”宋獻策說:“請皇後命宮人們回避。”皇後命宮女們退出殿去,然後問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邊麼?”宋獻策望一眼慧英和蘭芝,說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過臣此刻要密奏皇後的話十分重要,請她們二位千萬不可使左右親信知道。”高桂英心中吃驚:“是什麼機密事兒,如此嚴重?”獻策繼續說道:“隻怕萬一有誰不慎,無意中說出皇後的行蹤,不惟皇後難保安全,也會壞了皇後此行的大事。”皇後說道:“崇禎十一年冬天,在潼關南原戰敗突圍的時候,我同皇上分手,敵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日滿洲人和吳三桂,又能將我奈何!”獻策說:“今日情勢與數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邊兵微將寡。大約十多天後,才能有數萬得力人馬趕到娘娘身邊,倘若在十天之內泄露了皇後行蹤,敵人隻用三五千精騎窮追不舍,不惟皇後一身安危可優,所圖謀的大事業也將壞了。”皇後默然,心頭更加沉重。
宋獻策從懷中取出一個封套,從裏邊抽出一張紙,攤在桌上。皇後一看,原來是一張草草畫成的地圖,心中開始明白。宋獻策指著地圖,小聲解釋。原來這一張地圖,標出了許多地名,什麼地方有什麼將領,現在手頭有多少人馬,都寫在上邊。
宋獻策說:“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補之兩位將軍,靠他們從榆林撤回的人馬,另外從此往西往南,許多地方都還有駐防的人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兩千,也有隻剩下幾百人的。我已經分頭派人星夜傳皇上密旨,火速向兩個地方收攏。一個地方,”說到這裏,宋獻策用指頭在圖上指一指,“是皇後要去的地方。皇後到了這裏,不要聲張,不要當地文臣武將恭迎,秘密地住下來,等候補之和一功的大軍來到。估計半月之後,人馬可以有六七萬。然後皇後從這一條路往這裏走。到了這裏,離漢中已經不遠了,另外一批人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處,都會奉命到這裏同娘娘的人馬會合。如今賀珍駐守漢中,張獻忠派一支人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張獻忠的人馬打跑了。皇後到了漢中,就把賀珍的人馬也帶在身邊,把糧食多收集一些,然後就往湖廣。千萬要機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張敬軒糾纏。到湖廣同皇上會師是最緊要的一件事。”皇後指著地圖說:“從漢中、保康往湖廣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馬在鄖陽一帶擋住了路麼?除非把他們打敗,否則如何能夠同皇上會師?”宋獻策低聲說:“臣正要說出這以後怎麼走法。千萬不能走鄖陽這條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戰,那樣一則會耽誤時間,二則會損傷我們的人馬。萬一在鄖陽一帶糾纏起來,就會壞了大事。請皇後看,從這裏有一條路,走太平縣……”皇後吃了一驚,說:“張敬軒在瑪瑙山吃過一次敗仗,不是在太平縣附近嗎?”宋獻策點頭說:“是的,這裏是太平縣,這裏是瑪瑙山。可是如今這裏既沒有明朝人馬,也沒有張敬軒的人馬,請娘娘從這裏進川,然後走這條線,到這,再到這,從這裏出川,就到了湖廣。”皇後問道:“倘若我收集到了眾多人馬,按這條路走,到了湖廣,與皇上在何處會師?”宋獻策說:“現在很難說定,反正是要在湖廣某地。”皇後心中一驚,又問:“皇上前去湖廣到底能帶去多少人馬?”宋獻策說:“原來守潼關的不過十來萬人,除了給馬世耀留下數千,全都回到長安,加上長安守軍,合起來大概有十二三萬。”皇後說道:“從商州出武關,經過南陽府的內鄉、鄧州,再到襄陽府,人了湖廣。這些府、州、縣原是熟地方,從前百姓多麼擁戴皇上,稱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關,要滅亡中國,能不能沿途號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軍?”宋獻策搖頭說:“如今百姓離心,恐怕很難。”“既然不能號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廣立足?”“目前趕快離開長安要緊,能否在湖廣立住腳跟,到襄陽後看情況再說。”皇後悲憤地說:“從前你們隻看見打仗,隻求軍事上步步勝利,並沒有想到老百姓亂久思治,盼望過溫飽的日子,你們隻一心想著勝利,卻沒有想到,萬一受到挫折怎麼辦。自古用兵,要做到能進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李公子建議據宛洛以爭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那意見多好,就是不聽!唉,掏錢難買後悔藥,如今隻落得個天子蒙塵,君臣無計!”宋獻策趕快跪下說:“臣身為軍師,辜負了國恩,萬死不足塞責。”皇後說:“國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說全是你做軍師的責任。皇上從北京回來以後,脾氣大變,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沒有抱怨他一句話,總是幫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夠挽救敗局。可是以陝西一省之力實在無法支撐危局,所以敗局也就未能挽回。當時如果聽一聽李岩的話,每占領一個地方,就趕快設官理民,撫輯流亡,獎勵農桑,豈不很容易站住腳跟?百姓苦了多年,隻要使他們有一天好日子過,誰不感恩戴德?當日急著占領北京,好像隻有在北京登極才算數。難道在長安登極就不一樣麼?我雖然讀書少,可是我知道漢、唐君主就是在長安登極的!倘若你們一班做大臣的,有學問的,像牛金星那樣當朝首相,都敢諫淨,皇上不急著去北京,先將河南、陝西、山西、湖廣、山東各地治理出一個眉目,然後派兵去占領北京,再下江南,豈不是可攻可守,立於不敗之地?唉,軍師呀!如今我大順國的土地在哪裏?人民在哪裏?在哪裏呀,你回答我的話!”她不禁以袖掩麵,小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