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在馬上沒有說話,也不停止,一直來到朝陽門。他隻叫一千護衛騎兵隨他進城,其餘人馬留在城外,不許走進城門。朝陽門內陳列著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多爾袞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那在朝陽門內的眾多官員跪地,請他上轎。他用很不熟練的漢語回答說:
“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轎子我不能用。”一位很懂諂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麵受禮,不妨乘輦。”多爾袞對中國曆史已經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稱王的典故,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眾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輦吧!”於是他下了馬,乘上龍輦,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羅養性趕快命錦衣旗校從捷徑趕至紫禁城,將鹵簿陳設在皇極門外。
多爾袞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華的龍輦上,一路鼓樂前導,進了承天門、午門,來到皇極門外、金水橋邊,然後下輦,來到皇極殿的丹墀上,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的禮,然後換乘小輦,轉往武英殿。一路上,到處是烈火焚燒後的慘淡景象,但到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也到處都有明朝官員向他行跪拜禮,口呼“萬歲!”多爾袞心中充滿驕傲,也充滿勝利的喜悅。多年來他的父兄就做著打敗明朝的夢。他父親努爾哈赤沒有想到進入中原,隻是想割據關外,不再受明朝的統治。他哥哥皇太極曾夢想到進入中原,但夢想沒有實現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進了北京,而且如此順利,一戰就擊潰了李自成,人們竟然用皇帝的龍輦來迎接他,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寶座上,接見明朝的舊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從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國一個新的朝代,而這正是他睿親王多爾袞的赫赫功勞!看,過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麵前,口呼“萬歲”!盡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攝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輔佐的,他是中國人敬仰的“周公”!不過他也沒有忘記,他不應稱“萬歲”,以後要禁止。從今天起他要辦的事情更多,許多困難都擺在麵前。他進入武英殿以後,回頭對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幾句“各安職守,盡心效忠”的話後,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閣中暫時休息。
這一天北京城內仍然很亂。盡管多爾袞進了北京,也有一些滿洲兵將進了城,但多爾袞為著不使他們騷擾百姓,就命他們在城上安營駐紮。所以城裏邊許多地方還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餘賊”,互相告評,互相搶劫。人們都在擔心家人的生命財產,處處充滿驚疑氣氛。至於清兵進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領,紛紛打聽或心中自問:“胡人占領北京能夠長遠麼?吳三桂是否暫時向胡人借兵,以後仍要退出?”過了兩天以後,北京的社會秩序就漸漸地好了。多爾袞命幾十支小隊人馬在街上巡邏,那些自命為五城禦史的官吏也出來禁止告訐和誣陷,禁止搶劫。曾經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心開始安定下來。
卻說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間,二更時分,竇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轎,兩個宮女乘上另外兩乘,離開了武英殿宮院。她在轎中實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後是吉是凶,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同大順皇上重新見麵,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轎子走得很快,轉了許多彎,有時路上十分冷清,有時聽見有人馬從街上走過,但轎子並不停頓,也無人詢問轎夫這轎中坐的何人。轎簾遮住了視線,她無法看清外麵的情形,隻是透過轎簾的縫兒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著自己兩個月來雙重的亡國之痛。一個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後雙雙殉國,她原先的主人天啟娘娘也在李自成進北京後懸梁自盡。當時她也有意自盡,可是不知為什麼竟然又活下來了,後來被大順皇上看中,成為大順皇上在北京最寵愛的一個人,在宮中稱為竇妃。她原以為大順皇上能夠牢牢地坐天下,沒想到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大敗,匆匆忙忙退出北京。盡管說是以後還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這希望在她看來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經曆了一次亡國之變。她今年二十歲,在深宮中生活了八年,今後能不能活下去,很難說。現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暫時隱藏起來,但遲早總會露出馬腳;萬一被別人查出,她隻有為大順皇上盡節,決不能貪生怕死,留在人間,受人侮辱。想到這裏,她幾乎已經抱著一個必死的念頭,隻希望能夠同父母再見一麵,也不枉她在宮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轎子在一個冷清清的胡同裏邊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轎中聽到輕輕的叩門聲,隨即後邊兩乘小轎裏的宮女先出了轎子,來到前邊將竇妃的轎簾揭開,將她扶出小轎。這時大門開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門,大家都沒有說話。她的東西由兩個抬轎士兵送進內院上房,然後這些士兵和那個軍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禮,便又抬起三乘空轎在昏暗中離開了。
迎出來的是她的舅舅王義仁和舅母以及一個年老的女仆。等抬轎的人一走,他們馬上回頭將大門關好,上了兩道閂,又加了一條腰杠。竇妃對舅父母的麵孔已經記不清楚,在昏暗的燈光下更是認不出來,但她知道這是親人。她從十二歲進紫禁城,幽居深宮至今,人世滄桑,重新看見親人,她真想放聲大哭。但是她害怕驚動了鄰人,不敢出聲,隻好讓悲痛的熱淚往肚裏奔流。一個宮女看見她渾身打戰,趕快攙著她走。前院的鄰居聽見了叩門聲,也從門縫裏邊看見有人向內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麵,隻在掩著的門縫裏向外偷偷張望。
竇妃隨著親人們進了二門;將二門關牢了,又往裏走,進到上房。竇妃趕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頭,叫了一聲“爹,媽”,就再也說不出話,哭了起來。舅母趕緊攔住她,不讓她行禮,哽咽著說:
“娘娘,我們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媽。我們天天在等著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見娘娘了,親眼看見了。”竇妃繼續哭泣,詢問她的父母在哪裏。舅舅告訴她,她父母曾來北京打聽過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見一麵。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了。隻因宮中禮法森嚴,宮女們莫說不能出宮,就是想在西華門內與父母見一麵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沒有見到她又回家鄉去了。現在已托人給他們帶消息,要他們趕快進京。隻是如今兵荒馬亂,路途不寧,所以還沒有來到。舅母接著說道:
“盡管你是我們外甥女,但終究是李王妃子,我們隻能把你當貴人看待,以後這上房就歸你住了,隨娘娘來的兩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裏。”竇妃哽咽說:“見了舅舅舅媽,也同見了爹媽差不多。你們是我的長輩,我住西偏房吧!”舅舅說:“那怎麼行?盡管大順皇帝退出北京,你還是貴人。大禮必須得講。不能因為李王打了敗仗,就不把你當貴人看待。”他們讓竇妃坐在上邊,老夫妻在下邊陪著。燈影下互相望了一會兒,竇妃突然又哽咽說道:
“這好像又是做了一場大夢。到底我是真的同親人見了麵,還是在做夢?”舅母流著眼淚說:“娘娘,你不是做夢。我們正坐在一起敘話呢!”這時兩個宮女站在竇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又不知自家的親人現在何處,禁不住頻頻擦淚,低下頭去。
竇妃向舅舅問道:“這房子可是你們原來就住在這裏?前邊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舅舅說:“我們原來是在離廣渠門不遠的一個小胡同住。你來北京之前,我就在那裏行醫。你父母來京兩次,都跟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打聽不出你在宮中的消息。後來還是李王進了北京,向你問起家中有些什麼人,你告他說,有個舅父在京行醫,隻記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訴了李王。李王就把這件事囑咐了李公子,務必尋到我們。後來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見我住得過於簡陋,房子很破,又是一個大雜院,亂糟糟的,這才安置我們搬到這個地方,關照我不要說出有外甥女在宮中,隻說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就要來到,要住在這兒。也不要我說出曾在南城行醫,隻說在太醫院中做事。就憑著這樣安排,我們這屋裏才像了樣兒,就像住著個小京官一樣。”竇妃聽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順皇上。
舅父接著說:“那前邊住的是河南省陳留縣人氏,姓陳名豫安。因為杞縣和陳留相距很近,所以與李公子算是小同鄉。這陳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親靠友,沒想到自己後來竟開了一個河南酒樓,在西單左近,專賣河南酒菜,生意很是興隆。他兒子現在已經長大了,替他在酒樓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時下茶館,一坐半天。他為人十分耿直,很講義氣。據他告我說,李公子有一同鄉好友叫作陳子山的舉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時,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鄉瓜葛。李公子有個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傑,常在他館子裏請客吃飯。後來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認識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為行醫,也到他家裏去過幾次,也算是認識。這樣,李公子就把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現在這一座大院裏隻有兩家。陳豫安是十分謹慎的,同周圍鄰居都沒有什麼來往。聽他說,左右幾家鄰居都是陝西人,同李王算是同鄉,雖然沒有什麼來往,心裏到底同李王親近。”竇妃聽了,感到放心,就對舅舅說:“我出宮的時候帶了一些銀子,明天交給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舅舅趕快說:“娘娘不用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將這後院宅子給我,還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足夠我們在京城生活下去。兩三年中大順朝一定會轉敗為勝,那時李王重新回到北京,還愁沒有我們享福的日子?”舅母說道:“我們用了一個王嫂,也是鄉親,為人老成穩重,十分可靠。我已經告她說,對別人隻說你是我們親生女兒,不許泄露機密。”竇妃說:“如今局勢混亂,我已經是李王身邊的人了,有一點風吹草動,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險。盡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到萬不得已時,我寧可自己以身殉節,不使舅舅舅母受累。”舅母說:“倘若萬不得已,娘娘一旦為李王殉節,我們也絕不偷生,說起來一家三口……”她說不下去了。旁邊兩個宮女聽了也一起流淚。
竇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勸了半天,說他們心裏也是擁戴李王的,所以雖是甥舅關係,不能不講君臣之禮。竇妃聽了勸說,不再堅持。這時王媽送來消夜的東西。大家誰也沒有心思吃下去。竇妃站到窗前,看見空中到處火光照耀,知道大順軍已經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國的悲痛。
過了片刻,她拿出二百兩銀子遞給兩個宮女,說道:
“出宮時給你們的銀子是皇上賞賜的,現在我再每人給你們一百兩,為的是找到你們父母後,好各自為生,免得窩在一起不安全。”宮女們勉強收下,仍按照宮中禮節,叩頭謝恩。竇妃馬上托付舅舅,設法打聽這兩個姑娘父母的下落,讓她們早日與家人團圓。
這一晚,大家幾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後,二門上有敲門聲。舅舅王義仁聽見聲音,趕快出去。片刻之後,回到上房,對竇妃說:
“大順皇上已經在五更離京了。”竇妃問:“有北兵嗎?”舅舅說:“聽說北兵在夜間到了通州。如今謠言紛紛,都說吳三桂借了北兵,準備迎接太子登極,明日回京。”竇妃擔心北兵追趕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燒香,祝大順皇帝平安無事;不知為什麼,她也視太子平安。在她燒香之後,兩個宮女也上前跪下燒香。舅舅王義仁搬了個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擺上香爐,老夫妻一前一後跪下去磕了頭,禱告上蒼,求老天爺保佑大順皇上平安回到陝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無事,渡過這次劫運。
從大順軍退出北京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亂。王義仁整天提心吊膽,憂形於色,擔心有人上門搶劫。幸而陳豫安一向人緣很好,江湖上也有許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盡管發生了敲詐勒索,乘機報複的事,卻沒有人來到他家門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義仁,請他放心。有一天他還特意留在家裏,準備萬一有地痞流氓上門,他好親自應付,使王義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兒子一天兩次從酒樓回到家中,把外邊的消息帶回。所以盡管王義仁沒有出門,許多外邊的事情都明白。他們知道吳三桂和滿洲兵人馬眾多,追趕李自成很緊;明日城中富紳士民要出朝陽門迎接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