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來到,說官紳們、士民們去朝陽門迎接太子。結果迎來的並非太子,卻是滿洲的一個什麼攝政王,住進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竇妃和兩個宮女一聽說這個消息,忍不住痛哭起來。武英殿的往事曆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領,漢人的江山竟然亡於胡人之手,這真是亡國之痛啊。王義仁本來沒有食國家俸祿,如今也嗚咽落淚,並且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擔心。半月以前,他們還以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現在卻痛恨他是個勾引胡人的賣國賊。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漸漸恢複。多爾袞曉諭:凡是投降的,仍舊照樣給官做,有功的還要重用,不許再借口搜捕“餘賊”,殺戮搶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鄉下的官宦們聽到多爾袞的曉諭,都懷著七上八下的僥幸心情,陸續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錄用。陳豫安趕快把這消息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告訴了竇妃,並說那個自封的西城禦史名叫光時亨,在崇禎朝專意攻汗別人,有臭嘴烏鴉之名,如今搖身一變,做事十分認真。聽到這個名字,竇妃心中一動,好像很熟悉,但她沒有心情去細想,也就放過一邊不問。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傳說大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發,剃得像滿洲人一樣,以後還要改換衣服,也要改得像滿洲人一樣。這改換衣服還沒有什麼,惟獨剃發,使漢人大為震驚。陳豫安匆匆而來,站在院中同王義仁商量此事。王義仁說:

“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頭發決不能剃,胡俗決不能依。你想,這頭剃了一半,梳一條辮子,像豬尾巴一樣,死了以後,怎麼能見祖宗於地下?”陳豫安歎息一聲說:“義仁兄,倘若不剃頭發,惟有自盡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兒,大家都剃,我們也剃。都說多爾袞下了狠心,曾說,不管什麼漢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歲老頭子,不剃頭就是不願擁戴大清。這叫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當他們在院中議論的時候,竇妃在屋中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禍臨頭。她想,不要幾天,舅舅就得遵命剃頭,否則隻好自盡,怎麼辦呢?正在這時,又聽見王義仁說:

“我自己想自盡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還有我的……女兒在這裏,叫我死不瞑目啊!”又挨過幾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趕李自成的清兵和吳三桂的關寧兵已有大批人馬返回北京。王義仁將新得到的戰事消息告訴了竇妃。他說,在慶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馬又吃了一個敗仗,大將穀可成陣亡。吳三桂用穀可成等大順將領首級在慶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後又同清兵一起繼續窮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內勒兵還戰,親自督陣,不幸中箭落馬,差點被清兵捉到。幸而身邊將士拚死相救……

剛說到這裏,二門上有叩門聲音。他趕快走出二門,竇妃隻聽他在前院與陳豫安小聲嘀咕了一陣,心裏想,一定又有什麼不好的事兒。等舅父回來後,隻見他臉色沉重,緊閉嘴唇。她急於要知道李自成的情況,趕快問道:

“大順皇上的吉凶如何?”王義仁說:“大順皇上雖然中箭落馬,但傷勢不重,被將士們搶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駕走了。清兵雖說打了大勝仗,可是也損傷了不少人馬,所以沒有窮追,隻有一兩千人繼續向井隆追趕,想趁機會奪取婦女、騾馬、財物。大順軍因為戰敗,逃命要緊,果然沿路丟下很多婦女、財物。清兵為了奪取人財,眼睛都紅了。沒有想到在固關外邊大約二十裏處,忽然遇到埋伏,截殺一陣,清兵死傷過半,剩下的狼狽逃回。”竇妃又問道:“你還聽到些什麼消息?”王義仁雖然聽到些對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願說出來增加外甥女兒的憂愁和悲傷。他搖搖頭,表示沒有別的消息,但是他不肯離開,分明仍有話說。竇妃看在眼裏,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問道:

“大順皇上的傷勢到底重不重?”舅舅說:“我聽到的都是謠傳,有的說很重,有的說不重。我剛才說傷勢不重,是怕你為他操心。這事情我也不清楚。”竇妃又問:“剛才你在二門外邊,那位陳先生對你說的什麼事情?”舅舅深深歎了口氣,回答說:“這消息我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驚駭。”竇妃問道:“到底什麼事情?”王義仁說:“今天攝政王出了曉諭,東城、中城、西城這三城的住戶,不論勳戚、官紳、士民,自今日未時起,統限於十日內遷走,所有房屋都騰出來供滿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滿洲王、公、貝勒、貝子、固山額真們居住。你說這怎麼好呢?往哪兒遷呐?”竇妃臉色如土,低頭不言,不知如何辦好。

王義仁又說:“還有個消息更叫我害怕。”竇妃問道:“還有什麼消息,舅舅?”王義仁說:“攝政王今天下了一個嚴厲曉諭,不許隱匿明朝的宮女及‘流賊’遺留的婦女。如有隱匿不報的,嚴加懲處,全家抄斬。聽說這宮女和婦女都要賞賜滿洲官兵。”竇妃聽了這話,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她原來還指望李自成平安回陝,重整人馬,再來北京。沒想到在慶都、真定又吃了兩次敗仗,受了箭傷,生命吉凶很難說。更沒有想到馬上要搬出西城,往哪兒去呢?如何隱藏呢?特別使她害怕的是,不許隱匿宮女……她不敢想下去,隻是低聲地痛哭。舅舅、舅母也同她相對哭泣。兩個宮女也感到絕望。哭了一陣,竇妃哽咽說道:

“我已經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見到父母一麵。請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們趕快進京。這兩個隨我出宮的宮女,請舅舅無論如何給她們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兩個宮女說道:“娘娘自盡,我們也跟著自盡,寧死不能受胡人侮辱。”王義仁說道:“你們都不要急,我馬上去打聽消息,或能在外城尋找一座宅子,趕緊搬去。我絕不能獻出自己的外甥女。寧肯全家砍頭,我們要死死在一起。”舅母在神前燒香禮佛,然後又剪了一個紙人,作為吳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釘了許多釘子,埋在後院糞坑邊,恨恨地咒罵幾句。回到屋中,看見竇妃和兩個宮女仍在哭泣,她對她們說:

“唉,不用哭,天無絕人之路!……”多爾袞到北京以後,采納了一些漢族文臣尤其是範文程和洪承疇的建議,接連發出諭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舊任職,立功的官升一級。這樣,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閣黨有牽連的,有的是貪汙犯罪的,有的是降過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門戶之爭而丟了官職的,不管什麼人物,隻要有人推薦,多爾袞就馬上任命;有的人因為確有聲望,則給予重要官職。像涿州的馮栓,因閹黨的關係,廢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內院大學士。滿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對此私下紛紛議論,但沒有人敢對多爾袞公然說出。新降的漢人中倒有一個文臣,名叫柳寅東,現任順天巡按禦史,他出於對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滿洲文臣中對多爾袞的用人有不少議論,就給多爾袞上了一封“啟”,其中有幾句很懇切的話:

近見升除各官,凡前犯贓除名,流賊偽官,一概錄用。雖雲寬大為治,然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選擇之道,其為民害,不可勝言!……

一天,多爾袞在武英殿東暖閣召集滿漢大學士等商議軍國大事,滿漢吏部尚書也參加了會議。多爾袞先問他們對柳寅東的建議有何意見。滿漢大臣中有人讚同柳寅東的意見,有人在揣度攝政王的心思,不肯說話。多爾袞就問洪承疇。洪承疇因為自己也推薦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閹黨的馮銓,所以也不肯多說話,隻說:

“柳寅東的建言不無道理,但此係非常之時,不能在用人上過於講求‘正本清源’四字。近來範學士常同臣議論此事,都是同一個想法。”多爾袞立刻轉向範文程,問他有什麼意見,範文程侃侃而談,談到目前用人不必講究“正本清源”的話,要講究對開國創業有沒有幫助。他先從漢高祖談起。漢高祖用人隻講究能幫他打天下,不講小節。像陳平這樣的人,有人在漢高祖麵前說他的壞話,但是漢高祖依然重用陳平,得了大濟。漢武帝用人也不講究細行。曹操下數“令”征求治國人才,不論出身,也不顧小節。範文程平日十分留心曆史上的治亂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開國建業的極其重大的問題,所以趁此機會,從西漢講起,一代代講下來,一直講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開國名臣,引古證今,切合時勢,頗為精辟。最後,範文程說:

“目前,我大清初進中原,天下未定,隻要能幫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錄用。有功者破格升賞。投降之後,如再犯法,嚴加治罪。”多爾袞聽了以後,連連點頭,哈哈大笑,立即命筆帖式將這些話都記了下來,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給柳寅東下一道諭示。筆帖式先用滿文起稿,再譯為漢文,經範文程看過,略加潤色之後,即命謄寫在一張黃紙上,然後蓋了攝政工的印璽,即日發出。這道攝政王諭有幾句重要的話,足以表現清朝開國時的用人政策:

經綸方始,治理需人。凡歸順官員,既經推用,不必苛求。此後官吏犯贓,審實立行處斬,鞭責似覺過寬。自後問刑,準依明律。

談了用人政策之後,話題就轉到重大決策上。一個重大問題是關於遷都北京的事。近來他已多次將滿蒙漢諸王、公、貝勒、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議,不久還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會議,正式宣布遷都北京。他現在也懂得一些漢族的說法,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後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國開始了。眾王公大臣會議之後,就要派專使去盛京迎駕。現在要加緊遷都的準備,要趕快將李自成臨走時燒毀的宮殿修好,一時修不好的宮殿也要加緊準備,重新修建。

第二個重大問題是如何對付南京方麵。南京方麵另立新主,看來勢在必行。他必須趁熱打鐵,派兵進取江南,決不允許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穩腳跟。他自從進關以來就宣揚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統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為明朝報君父之仇來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處藩王都不許再另立君主。他已經用他攝政王的名義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在揚州督師的史可法去了一封書信,現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個重大問題是繼續剿滅“流賊”的事。已經決定目前暫時休兵,到炎熱過後,秋高馬肥,再命英郡王阿濟格從長城外向西進兵,先奪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後進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鐸遠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馬,敢於同大清對抗,多鐸遠征江南的大軍就暫緩向南,先從懷慶府南下,渡過黃河,進占洛陽、陝州、潼關,與阿濟格兩路配合,互相合力,一舉把李自成徹底消滅。

這樣討論之後,大臣們就從武英殿叩頭辭出。多爾袞一個人留在東暖閣繼續思考。他不禁想到幾日內福臨小皇上和宮眷們就要從盛京來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來到,不由得滿懷喜悅。他自己的攝政王府也正在修繕,以後的日子就不像現在這樣兵馬倥傯,一天到晚連一個令他滿意的女人也沒有。忽然,永福官莊妃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莊重的神情,那對他深情望著的眼睛,聽到了她說話時十分動聽的聲音……她不但會滿語,而且會漢語,識漢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每當想起她的時候,他總不免為她的年輕美貌而心旌動搖,此刻又是這樣。他趕快收斂起這種胡思亂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複宮殿、如何迎駕、如何確定留守盛京的人員。這些事在平常時候他可以一個一個冷靜地思考,而這時他的心中很亂,許多事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使他不能有條有理地思考下去。過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從他下了嚴禁私藏宮女的命令以來,已經三天了,據稟報已經查到了六七十個宮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後,一部分宮女將賞賜滿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將仍回宮中。他聽說李自成很寵愛一個姓竇的宮女,那宮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離京時並沒有將她帶走,為什麼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興地說:

“一定得趕快替我查到,送進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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