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讀過,剛才才拿出來讀了一段。”
“嗨,你這個人呀,別人說你是活菩薩,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們就要攻寨子,殺人放火,你卻在二更時候又布置軍事,又讀佛經,不是很可笑麼?”袁宗第見見秀笑而不言,又說道:“田哥,別生氣,你能夠成佛也是好事兒。可是咱們目前還得靠自成的妙計和將士們的刀劍去破開張家寨,靠念經可沒有門兒。”
田見秀的親兵端來了一盤玉米麵摻柿子皮做的窩窩頭,還有一黑瓦碗玉米糝做的稀飯。袁宗第很滿意,狼吞虎咽地把幹的和稀的一掃而光。一吃畢,他就和衣躺在田見秀的床上,鼾聲如雷。
田見秀卻沒有瞌睡。四更時分,他把馬世耀叫到麵前,命令他帶著三十名挑選的精兵即刻出發。然後他傳令全體將士起來,在村邊站隊。最後他才把袁宗第叫起來。雖然按照闖王的指示,在這次戰鬥中他是主將,但他還是謙遜地說:
“漢舉,你下令吧,時候不早啦。”
袁宗第睜大眼睛:“你是主將,怎麼叫我下令?”
“咱兩個不管誰下令都是一樣。”
“別謙遜啦。你再謙遜一陣,時光就來不及啦。”
田見秀不再推讓,同袁宗第走到村邊,把如何破張家寨的辦法對全體七百多將士說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務,最後說:
“進了寨,千萬記清三件事:一不許殺害無辜,二不許奸淫婦女,三不許隨便燒房子。這是闖王的軍令,誰違反,軍法不容!”
隊伍悄悄地出發了。
四更打過不久,張家寨東寨牆上的守夜人聽見遠遠地傳來馬蹄聲和咳嗽聲,立刻警覺起來,從寨垛上探頭凝望。轉眼間,馬蹄聲近了,在朦朧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騎兵的影子。一個守寨人大聲問道:
“誰?幹什麼的?”
“我們是田將爺派來押運糧食的。”馬世耀在馬上回答說,隨即命令他的弟兄們下馬,在寨門外等候。
寨上問:“今天來的一位姓穀的頭領,你可認識麼?”
“當然認識。今日我倆一道陪著你們寨上的恭甫三爺吃酒哩。老哥,能扔下來一捆柴火讓我們烤烤火麼?”
“行,行。別說一捆,兩捆也行。可是,請問你貴姓?”
“不敢。賤姓馬,大號世耀。你們恭甫先生認識我,不信,你們去問他。”
“不用問,不用問。既然是田爺那裏來的人,我們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從寨牆上扔下來兩捆柴火。馬世耀等把柴火點著,圍著火堆烤火,等候著寨裏動靜。寨牆上不斷地有人同他們談話,態度很親切。
當馬世耀等在烤火時,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大隊人馬來到離東門三裏外的山溝中停了下來。為著不使守寨人聽見馬蹄聲,他們留下來五十名弟兄看守馬匹,二百名弟兄準備著破寨以後騎馬在寨外巡邏,攔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其餘五百多將士悄悄步行,走到離東門不到半裏遠的山坡下埋伏起來。
雞叫二遍了。寨裏打著五更,但天色還不亮。斜月掛在林梢。啟明星在東方閃著銀光。有些守寨人見整夜平安無事,馬上就要天亮,開始陸續地潛下寨牆,躲到附近的背風地方烤火。那些膽大的,幹脆溜回家去。正在這時,從寨裏傳出來紛亂的牲口蹄子聲和人語聲。馬世耀向寨上問:
“是送糧食出來了麼?”
“怎麼不是?在等候開寨門哩。”
馬世耀對手下的弟兄說:“上馬!”三十名弟兄剛跳上馬,寨門打開了。首批出來的是田見秀派來的二十匹騾子,由十名弟兄押著。跟著第二批是張家寨的二十幾個人押著的幾十匹牲口,其中有騾子,有馬,有驢。這些人有的帶有武器,有的沒帶,還有的是佃戶家的老頭和半樁孩子。這一批人和牲口出來以後,才是穀可成的護運隊。穀可成的人馬走到寨門邊,一聲喊殺,就把幾個把守寨門的鄉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領了寨門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門裏的大街上動起手來,殺死了張守敬等幾個送行的人,同時點著了靠近寨門的幾間草房。幾乎是同一瞬間,馬世耀的三十名騎兵也發出一聲喊殺,登時把那些送糧食的人們砍倒幾個,其餘的不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便是往路兩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並不追殺,卻大聲呐喊著向寨裏衝去,走在第一批的十個弟兄,趕快回來,把所有受驚的牲口牽住,不使它們跑散。他們舉著明晃晃的刀劍威脅那些跪在地上的老鄉說:
“起來!牽著牲口跟我們到山坡下去!”
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步兵聽見喊殺聲,便齊聲呐喊著奔跑過來,像一股潮水似的湧進寨內。那些守在寨牆上的人一見東門失守,火光衝天,寨裏和寨外一片喊殺聲,嚇得魂飛天外。有的一麵逃命一麵哭叫著:“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幾家堅固的宅子裏,同裏邊的男人們合起來進行抵抗,向街上的農民軍拋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銃。寨主張守業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鄉勇,一部分是左右鄰居,還有一部分是佃戶和雇工。他自己手執三眼銃,站在房坡上,指揮著大家拚死抵抗。
田見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圍攻張守業的宅子,大聲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殺光!”但是張守業和他的親信們壓根兒不相信這些話,他們對著農民軍破口大罵,於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這宅子前麵臨街,後麵是空場,左邊同相鄰的宅子中間隔著一條小巷,隻有右邊有別家的房子相連,但比較矮。對麵的街房也矮得多。農民軍起初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右邊,從右邊鄰居的房子上步步逼進,但是到接近這宅子時,卻被敵人從高處投下來的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打得不能抬頭。婦女們還燒了開水,煮了稀飯,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隨著磚石澆下去。農民軍不顧死傷,輪番進攻。每次進攻,所有參加圍攻的將士們為著助威和驚破敵膽,齊聲起吼:
“灌呀!灌呀!灌進去啦!……”
有一次,一個魁梧有力的小頭目戴著銅盔,把大刀噙在嘴裏,雙手舉著一扇榆木門板做盾牌,不顧一切地向前“灌”,背後跟著兩個弟兄,也都拿門板護身。中途那兩個掛了彩,滾下房坡,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前進。他的門板上中的箭像刺蝟一樣。磚頭和瓦塊像雨點般地打在門板上,咚咚亂響。防守的人們見對他沒有辦法,就點燃了一響抬槍。小頭目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向他的門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時耳朵震得嗡嗡響。正在呐喊著“灌呀!灌呀!”的將士們突然住聲,以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掛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得意地大聲叫好。第二次叫好聲還沒歇音,這個小頭目一躍而起,在充滿硝磺味的濃煙中撲向前去,迅速地把門板靠到張守業的房簷上,爬上去,一麵往屋脊上跑,一麵舉著大刀狂呼:
“弟兄們隨我灌哪!灌哪!”
幾十個將士都在他背後十幾丈遠的屋脊上一躍而起,狂呼著隨他衝去。他正要翻過屋脊,忽然從屋脊裏邊站起來五六個人。有一個人照著他的頭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擋開。第二個人幾乎同時用矛子刺進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奪住矛杆,用右手將對方砍死,但自己也倒了下去。背後的將士們看見他已被殺死,而敵人又用火銃和亂箭齊射,隻好停止進攻。正沒有辦法時,袁宗第已經派人從寨門上運來一尊大炮。這種炮是用生鐵鑄成的,炮口有二號飯碗那麼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鐵條箍著,俗稱榆木噴。袁宗第挑選三十個精壯小夥子擔任灌手,準備等榆木噴響過之後,趁著敵人大批死傷,在濃煙中衝向前去。沒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夠高,引線點燃後,隻聽轟然一聲,打塌了張守業鄰居的兩間房子,竟沒有打到寨主的房子。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屋脊震塌了一個大洞,還震倒了附近的許多將士。有些人咕嚕嚕從房坡上滾落院中,幸而房簷不高,摔傷得不嚴重。這件事,後來被大家當做笑話談了幾年,但在當時那一刻,真夠叫人掃興。
這時,太陽已經有樹頂高了,另外幾處孤立死守的宅子已經次第攻破,隻剩下張守業的宅子仍在同農民軍繼續對抗。田見秀和袁宗第召集幾個將領到一起,商議下一步進攻辦法。大家正在商議不決,李自成和李過到了。
隨著闖王來到的老百姓,老少都有,還有一部分婦女,有牲口的趕牲口,沒牲口的挑籮筐或布袋。俗話說,人馬上萬,沒邊沒岸。這次雖然不過四五千人,卻因為隊伍不整齊,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簡直從隊頭望不到隊尾。
號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沒有張揚,隻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財物。這一帶百姓有過吃大戶的經驗,少數人還有過隨在杆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一聽號召,登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爭先恐後地準備行動。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財物的事。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顏色的布條縫在臂上。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王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在過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財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隨便拿,結果隻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別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將來統一發放,具有重要意義。
黃昏以前,這四五千饑民已經一群一群集合起來。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並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張家寨去。李自成帶著雙喜、張鼐和幾名親兵,來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也來到集合地點,便問道:
“老奶奶,你倆老的老,小的小,怎麼也要去?路太遠,你們走不動,回家去吧。”
老婆婆懇求說:“掌盤子老爺,你老可憐我,讓我也去拿一把糧食吧,俺奶孫倆快要餓死啦。”
“糧食運回來,我們會挨門挨戶放賑的,你奶孫倆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夠分到糧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這才是有青天啦!大爺,讓我奶孫倆給你老磕個頭吧!”老婆婆拉著孫子跪下去,給闖王連磕了兩個響頭。
二更以後,闖王才出發,追過了饑民,追上了騎馬走在饑民前邊的李過。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無數的火把在萬山中好似一條火龍,十分壯觀。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仿佛看見幾個月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大許多倍,許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