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張家寨的寨主張守業和士紳們、財主們看見票子不用贖就被放回來,而且田見秀還派人護送,又聽了張守敬敘說田見秀如何仁義,如何忠厚,如何決心剿匪安民,願意同寨上做朋友,答應給黑虎星一點顏色看看,所有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別是幾個票子的被送回來,在全寨中大為轟動,認為這是破天荒的事。過去城裏的官軍也下鄉剿過土匪,有時打掉票子,有時起出票子,可是他們把票子當做奇貨可居,非要交足了錢才肯放回。哪有過像這樣慷慨仗義?這真正是聞所未聞!

張家寨的人們絲毫也不懷疑田見秀有什麼別的詭計。這是因為:第一,他們看見農民軍近來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確實殺了一些作惡多端的慣匪;第二,他們平素常聽說田見秀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實證明是果不虛傳;第三,他們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隊和別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們還知道田見秀隻帶著三百騎兵前來剿匪,所以他們更不疑心田見秀會有破寨的心思。

這天晚上,在張守業的客房裏聚著本寨的幾位管事人和幾家肉票的當家人,商量如何酬謝田見秀。錢財當然隻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們身上,別人隻是來幫助研究一個適當數目。苦主們在票子回來以前,每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願意出很多銀子贖人,隻害怕土匪們一怒把票子撕了。這些票子之所以沒有贖成,不是因為苦主們不肯出錢,而是因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價。可是如今票子們平安回家了,要誰家多拿出一兩銀子就好像要從身上揭掉一層皮,疼到心裏。盡管他們有的人把銀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閻王債,卻誰都把自己說得是從黃檗汁裏泡過的,苦不堪言。談到二更以後,仍然沒有眉目,張守敬大為生氣,隻好抹下臉皮,說出醜話道:

“你們這些土財主兒,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沒有放回來,你們托我想辦法,難道也這麼訴苦麼?既然大家說得這麼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兒搔癢——多這一道子。明兒一清早,我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永不再過問這號閑事。到那時,你們有的哭爹,有的哭兒,活該!”

幾句話,說得苦主們啞口無言。張守業玩弄著翡翠扳指,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心中暗笑。過了半天,他慢條斯理地開言說:

“三哥,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談。不要一頭碰到南牆上,把事情弄得沒有轉彎餘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個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還給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麼話!你怎麼好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都是鄰親,能夠讓田玉峰把票子撕了麼?笑話,笑話。”張守業轉向苦主們,接著說,“你們各位休怪我直言,連我也覺得不像話。倘若你們不住在我的寨裏,我跟三家兄根本不會管你們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著我的名帖去拜見田玉峰,這事情我就不能脫掉幹係。你們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過河拆橋麼?何況這橋才過了一半!”

一個苦主說:“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決不叫令昆仲失掉麵子。”

“照,照,這才像話!”

張守業和張守敬,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說好說歹,最後決定叫大家拿出一千兩銀子和五十石糧食,粗細對半,另外拿出來五十兩銀子給張守敬作為酬勞。大家對這個總數都還滿意,因為倘若票子從杆子手裏贖回,至少要破費三四倍的銀錢和糧食。把數目議定之後,大家又擔心這個數不能使田見秀心中滿意,決定請張守敬明天去一趟,把這個數目說明,倘若田見秀同意,隨後就把銀子和糧食送去。

差不多三更時候,眾人剛剛散去,張守業正要就寢,忽然聽見寨牆上一片呐喊,炮聲亂響。他慌忙跑到院裏,看見南寨外火光衝天。“媽的,黑虎星來啦!”他罵了一句,隨即帶著一群家丁奔上寨牆。有許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對罵,聲言不日將來攻寨,今日先燒一座莊子讓寨裏人知道厲害。離寨三裏外的一個莊子果然被點著了,烈焰騰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張守業命令大家嚴密防守,同時派兩個人帶著他的書子,暗暗開了東門,飛馬向田見秀搬兵去了。

田見秀遠遠地望見火光,便立刻點齊人馬,向張家寨奔來。走到半路,遇見張守業派來的下書人,田見秀說:“我知道了。請你們寨主放心!”他催軍前進,轉眼間來到寨外;而黑虎星沒等田見秀來到,就一陣風往正南拉走了。田見秀同寨主隔著寨牆說了幾句話,揮軍向南追趕。在離張家寨十裏遠的荒山腳下,田見秀的騎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馬,假意喊殺一陣,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幾個打扮成刀客模樣的人殺了,扔下死屍,然後帶著人馬走了。田見秀叫弟兄們割下死者首級,又虛追一陣,停下休息。天明以後,田見秀派穀可成率領二十名騎兵,馬鐙上掛著十幾顆人頭,奔往張家寨。他自己率大隊人馬兜了一個大圈子,將近黃昏時才回到幾天來駐紮的那個村莊。

張家寨的人們看田見秀的騎兵聞警前來,追殺杆子,說不盡的高興和感激。第二天早飯時候,人們果然看見他們打了勝仗,把十幾顆人頭送來,其中有的人臉上和頭頂上帶著刀劍的砍傷,血肉模糊,顯然是經過了短促的激烈戰鬥。穀可成和這一小隊騎兵昨天曾護送張守敬和票子們來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認識他們。現在大家對他們非常熱情。寨主毫不猶豫地吩咐大開寨門,迎接穀可成等進寨休息。當十幾顆人頭從馬鐙上解下來扔在地上時,張守業對可成說了幾句慰勞和感激的話,隨後拉著可成的手,走進內院大廳,重新施禮,分賓主坐下敘話。

“把那些人頭掛在南寨門上!”張守業對手下人吩咐說,聲音中帶著威嚴和殺氣,隨即轉臉望著客人,滿心愉快地大笑起來。招待可成等吃過早飯以後,他又留住他們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豐盛的酒席招待。穀可成利用休息時間,借著散步的機會,把寨中的地勢和道路看個清楚,並把破寨時應該在什麼地方點火也確定下來。到申刻時候,穀可成等先動身回去,隨後張守敬代表寨主,帶著一群鄉勇牽著一頭黃牛,抬著豬、羊、雞、鴨和幾壇燒酒,還帶著幾個吹鼓手拿著響器,前去向田見秀慰勞並恭賀大捷。今日前去,因為張寨主對田見秀已經放心,所以特別叫人備了一匹好馬讓張守敬騎著。張守敬俏皮地說:

“怎麼,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這匹牲口留下麼?”

“今天我可放心。就讓三哥騎一匹金馬去,田玉峰也不會留下。”

田見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禮物的人們,多多地開了賞錢,使大家十分歡喜。張守敬沒有隨著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見秀這裏過夜,像老朋友一樣圍著火閑話到三更時候,同榻而眠。關於那幾個票子的事,見秀不但沒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說了些領情的話。關於糧食的運送問題,商定由田見秀派去二十匹騾子,馱運二十石,其餘三十石由寨裏派牲口送來。

第二天,田見秀把張守敬留住吃午飯,叫穀可成等殷勤勸酒,十分親熱。直吃到太陽偏西。田見秀還要留客人再談一陣,忽然從劉宗敏那裏來了一個弟兄,馬跑得渾身淌汗,送給他一封書子。他打開書子一看,臉上微露不安神色,說: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們總哨劉爺叫我立刻往商州東邊去迎接從河南來的一支人馬,不能耽擱。”他吩咐將士們迅速準備,黃昏出發,路上餓了拿幹糧充饑,隨即又向張守敬說:“我三四天以後就會回來,那時咱們再暢談吧。”停一下,他又說,“我看,黑虎星這家夥是不會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時候,你們務要小心守寨。”

“請放心,敝寨萬無一失。糧食送到哪裏?”

“隻好送到總哨劉爺的老營去了。離這兒有六十多裏。”

田見秀把客人送出村邊時,他的全體將士都在備馬,有的已經在站隊,準備出發。穀可成的二十個弟兄和運糧食的騾子隊也準備停當;牽騾子的是十個弟兄,各掛腰刀。田見秀正要同客人分別,馬世耀跑到他麵前稟報:剛才有老百姓來說,離這兒七八裏路的一個村裏到了一百多個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飯。田見秀問:

“是黑虎星這小子的人馬不是?”

“不知道。”

田見秀想了一下,說:“世耀,你帶著三十名弟兄留下來,明天四更以後到張家寨東門外等候,聽可成的將令行事,隨著他押運糧食,多多小心。”他又轉向客人,臉上掛著笑容說:“恭甫兄,弟有軍務在身,馬上出發,恕不遠送。”

“再晤非遙,佇候佳音。”

張守敬走了一陣,到一個小山頭上,立馬回顧,看見田見秀的大隊騎兵已經離開所駐的村子向東行,旗幟在夕陽中隱約飄揚。但他沒料到,田見秀的人馬隻走了五六裏路,便在一個山溝中停下休息,等太陽落下以後又回到那個村裏,而見秀本人卻跟馬世耀留在村中未動。

這天晚上,田見秀同幾個偏將談了一陣,囑咐他們明天五更進寨以後務必約束部下,不要多殺無辜。隨後,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等候袁宗第。想起來幾天前從本宅主人的書箱中找到過一部佛經,他始終沒去翻動,於是一時心血來潮,洗洗手,取出來這部有注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攤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燈下讀起來。

開始讀的時候,他心中很清靜,外邊的馬嘶聲、人語聲,仿佛都隔得很遙遠。但過了一陣,他的心又漸漸地亂起來,禁不住考慮著將要如何同鄉勇們爭奪寨門,如何免不了進行巷戰,如何搬運為數眾多的糧食和財物。越想越讀不下去,他合上佛經,叫來一名親兵,問道:

“袁將爺的人馬還沒有消息麼?”

“還沒有消息,大約快到了。”

說話之間,袁宗第率領著五百騎兵(其中有二百名是從老營增援來的)到了。田見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經提著馬鞭子,大踏步衝進大門。他一把抓緊見秀的手,蒼聲蒼氣地說:

“玉峰哥,快叫弟兄們給我弄點東西吃,在馬上凍壞了!”

他們手拉手走進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見麵那樣親熱。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結在上邊的一層霜花,又把腳連著頓幾下,說:

“騎馬真凍腳,完全凍麻木了。怎麼,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吧?”

“到目前看來很順利,但願五更時也能像這樣順利。”

“準會順利地撕開圍子。今天下午我動身時,有兩隻喜鵲迎著我的馬頭叫得可歡!”袁宗第說畢,哈哈地笑起來,伸出手在火上烤著。

“自成什麼時候來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後了,三四千石糧食,還有多少財物,不得幾千人來搬運?搬回去放在哪兒?為這事,聽說老營裏從今天上午就忙亂得不亦樂乎。”

見秀笑著說:“這幾年來我常說自成的智謀出眾,如今看他智取張家寨所想的妙計,叫我實在不能不五體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沒話說。就拿上月他去穀城這件事說,咱們誰有他看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楚?所以我說,潼關這一次慘敗算不得什麼事兒,這隻是上天故意磨練磨練他。自古成大事立大業的,有幾個人不栽過幾次跟頭?”袁宗第的眼光隨便轉往桌子上,看見豆油燈的青光下放著一本黃封麵的經卷,感到新奇,望著見秀笑一笑,問:“你在讀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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