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穀城回來以後,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劉芳亮平安脫險,李自成心中大為寬慰,但是這種寬慰很快就被擺在眼前的困難壓倒了。不管掃糧也好,買糧也好,糧食來源愈來愈困難,而失散的人馬卻又陸續歸來。附近縣份裏杆子眾多,小盜如毛,不要說一般殷實戶多被燒殺搶劫,連窮人們的雞、羊和留著過年的一點雜糧也被搶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來,已經有不少家開始吃草根樹皮。李自成每天騎馬出去,總看見一些路邊的榆樹被饑民剝去了皮,露出來白光光的樹身,還常常看見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饑民出外逃荒,心中著實難過,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濟辦法。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煩悶,隻帶著一個親兵出寨,也不騎馬,走出二三裏外,在一個高坡上站定,忽見總管騎馬飛奔而來,到他麵前翻身下馬。自成問:

“有什麼事?”

“咱們原說今天中午向附近十來個村莊放賑,我來問問,還放不放?”

“為什麼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們現有的存糧吃不到年底。這次再一放賑,糧食就隻能吃到小年下。各處打糧都有困難,萬一打來的糧食很少,弟兄們怎麼過年?”

“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暫時不放賑,等再弄到一批糧食再說。”

“今天放賑的事,已經對各村老百姓說了麼?”

“還沒有。”

李自成低下頭去,沉吟不語。如今離年下還有半個月,他本來打算今天放一次賑,到臘月底再放一次賑,讓老百姓能夠過年。可是目前將士們也隻能吃半飽,餓得黃皮寡瘦,倘若過年時再不讓大家吃幾頓飽飯,定會有許多怨言。俗話說,兵沒糧草自散。難道能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散夥麼?可是如果不放賑,難道能眼巴巴地看著附近的百姓餓死和逃光麼?

“暫時不放行不行?”總管等不到闖王回答,小心地問。

“你先回去,讓我想想再說。”

總管騎馬走後,李自成又尋思片刻,決定去找劉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親兵跑回老營去牽馬匹,他獨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曠野寂靜,一片荒年和殘冬的蕭條景象。忽然他似乎聽見有一個女人在呼喚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詫異。仔細一聽,果然有人在坡下邊呼喚,很像小時母親喚他的聲音:

“黃來兒!黃來兒!……”

聲音拖得很長,微微打顫,十分淒慘。喊了幾聲就停下來,哭兩聲,然後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這呼喚聲深深打動。他迅速走到可以望見坡下的地方,看見一個老婆婆著一隻破荊條筐子,拄著一根棍子,正在艱難地往坡上爬,走兩三步就站住回頭呼喚,呼喚不應就坐下去哭。約摸半裏外,小路旁邊,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明白了,趕快走下高坡,要去攙扶這個老婆。當他下坡時,忽然想起來他的父親,心中一酸,眼眶裏湧滿熱淚。父親李守忠是一個莊稼人,為著養家糊口,每到農閑時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窯中燒熟,挑著走鄉串村叫賣。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父親已是五十多歲,一天下午,挑著沒有賣完的瓦器回來,因為忍受饑餓,腿腳無力,在離家幾裏遠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裏。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腳下就是父親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還散著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這些幻象消失,他才看清她並不像他想的那麼老。這個女人隻有四十多歲,餓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頸很細,暴著一條條青筋,看見自成,也不害怕,隻顧哀哀哭泣。自成問道:

“大嬸子,你是爬不上這個坡子麼?”

女人止住哭,抬起頭來打量他一眼,哽咽說:“可不是?人都餓得跟紙糊的一樣,風一吹就會倒,連站也站不穩,還說爬坡!可是過了這個坡,離家還有六七裏,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裏還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餓死啦!”說畢,又用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自成又問她幾句話,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裏還有一位婆母,一個小侄兒。那個坐在路邊不動的是她的小兒子,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剛才才吃了幾口穀糠。她的大兒子在十天前隨著村人們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裏,知道那裝在小口袋裏的是二升穀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餅,另外就是沿路剝的榆樹皮和挖的草根。

“大嬸子,你這些東西從哪兒討來的?”

“從我娘家借來的。我爹娘也夠可憐,可是他們不能看著我一家全餓死,借給這一點東西。”

“這一點東西也不夠一家人吃幾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唄。在劫難逃,有什麼法兒?隻是可憐這孩子才十歲,是個嫩生生的人苗兒,也眼巴巴地看著餓死!”女人說畢,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自成向懷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沒有帶散碎銀子,連零錢也沒帶。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邊的孩子,不由得想起來幼年時候隨母親逃荒的悲慘情形,於是他下定決心,不管有多大困難擺在麵前,今天也要放賑。他用一隻手提起荊條筐子,一隻手拾起棍子遞給女人,說:

“大嬸子,來,我幫你提著筐子,你拄著棍子,爬上這個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張家灣的。”

“啊,路還好走,翻過這個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聽說義軍今天又要放賑啦。”

一聽說義軍又要放賑,女人的眼睛亮了,趕快問:“副爺,你說這話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萬確。”

“唉,我的天!咱這一帶的窮百姓永遠也感不盡你們義軍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賑麼?”

“今天就放賑。”

女人急著要回村子去,又提高戰栗的悲聲喚她的兒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邊,不肯起來。闖王看這位大嬸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說道:

“你不用叫他啦。馬上就有幾個弟兄來這裏,我叫一個人把他帶上來。這孩子是餓癱了。”

女人聽了,重新把闖王渾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閑之人,論打扮卻看不出一點闊氣,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隨即說道:

“副爺,你真是一個好人,你也是個小頭兒吧?”

闖王笑著說:“不是。我是個喂馬的。”

“你老別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馬夫,一定是一個小掌盤子的。”

“我是個馬夫頭兒。”

“也管十來個人吧?”

自成微笑著點點頭。

“像你副爺這樣好人,神會保佑你,遲早會升成掌盤子的。”女人說畢,又呼喚兒子,吩咐他等候片時,有人會帶他上坡,然後才拄著棍子,隨在闖王背後,艱難地往上爬。

“你的小兒子可叫做黃來兒?”自成一邊走一邊問道。

“是叫華來兒,不是黃來兒。”

“啊,我聽成黃來兒了。”

“他是他老子朝華山時求來的,所以就叫他華來兒。”女人停一下,又歎口氣說,“隻怪他自己投錯了胎,那麼多富家大戶他不去投,偏投到俺這窮家小戶來,跟隨著爹媽受罪!”

闖王笑著說:“我也是從華山求來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這西嶽華山。俺縣城東邊有座小山,也叫華山,也有座華嶽廟。有一年我爸爸去華嶽廟燒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爺,你貴縣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隨即說:“聽說李闖王也是米脂人,你們可是同鄉麼?”

“是同鄉。”

“你一定見過他吧?”

“當然見過。”

“有人說闖王在這裏,有人說不在這裏。你可知道闖王到底在哪兒?”

“我也說不清楚,隻聽說闖王快來了。”

“你們闖王的人馬真好。自己吃不飽,還幾次撥出糧食來救濟窮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氣,腳步十分艱難,不再說話了。自成有時不得不站住等她,攙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時,李強率領一群親兵也騎著馬奔到,在自成麵前跳下馬來。女人嚇了一跳,不敢做聲。自成對親兵頭目吩咐:

“李強,你快去把躺在路邊的那個小孩子帶上來,然後回老營去,叫總管趕快放賑,不得遲誤。你就說我說啦,不要怕軍中缺糧,天塌有我長漢頂著,我有法子弄來糧食。去!”

“是!”

見李強上馬奔下高坡,闖王笑著對女人說:“大嬸子,等你回到村裏,就該放賑啦。”說畢,他跳上烏龍駒,帶著親兵們飛奔而去。女人簡直嚇得糊塗了。她還沒有清醒過來,李強已經回到她麵前,一俯身從馬鞍上把華來兒放到地上。女人顧不得說感謝話,趕緊問:

“副爺,剛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麼人?”

李強笑著回答說:“他麼?……他是俺們的頭頭兒。”

“也是個掌盤子的?”

“是個大掌盤子的。”

李強沒有時間同這個女人多談話,勒轉馬頭,加了一鞭,向老營飛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大聲叫道:

“我的天!難道剛才的那一位就是闖王麼?”

李自成同劉宗敏商議之後,下午又把幾位大將請到老營,一起計議。自成半開玩笑地說:

“目前確實困難得很,可是不要害怕。活人不會給尿憋死,困難能把咱們壓扁麼?隻要咱們自己不泄氣,挺起腰杆來,壓不扁的,放心!”

高一功望望闖王和劉宗敏,說:

“目前既要養兵,也要養民,既要為目前著想,也要為明年荒春著想,光按照現在籌措糧食的辦法是不行的。你們兩位可想出來什麼好的法兒沒有?”

劉宗敏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有!趕快攻破幾個富裕山寨,不愁沒有糧食!”

闖王接著說:“隻要咱們能攻破兩三個防守堅固的山寨,其餘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給糧食。如今離年底隻有半個月了。咱們必須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個山寨,好讓將士們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過年。”

一聽說要進攻山寨,袁宗第和李過的情緒立刻振奮起來,齊聲說好。李過說:

“近來弟兄們在背後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們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興得不肯睡覺。”

袁宗第說:“闖王,你決定先攻哪個山寨,把這個活兒交給我行不行?”

自成笑著說:“你另有重要活幹,這件事暫時不要你去。”

“要我幹什麼活兒?”

“剿匪。”

“什麼?”

“剿匪!”自成帶著氣憤說,“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賊毛子,不能打富濟貧,隻會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幾升糧食也給他們搶去,牛、驢都快給他們搶光啦。這樣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們也叫人勸說過幾個大杆子頭兒,他們不聽話。咱們既然在此地駐紮,就不許他們在這一帶動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沒本事的趁早滾遠一點。咱們遇見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見土匪就剿匪安民,總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過說:“按說這些土匪確實該剿,隻是,二爹,會不會有人說咱們是大魚吃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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