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重新跪下,說:“臣為大學士劉宇亮督師的事求見陛下……”
“他的疏朕已經看過了,先生的意見如何?”
“陛下一覽宇亮奏疏,立即手詔嘉勉,命他迅赴前敵,代盧象升總督諸鎮援軍,與虜作戰,足見皇上對宇亮倚畀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輔之尊,假天子威靈,督察諸軍,其地位實在總督之上。如僅代盧象升總督軍務,其地位不過一總督耳,其所指麾者不過盧象升現有之萬餘殘軍疲卒耳。這就失去了首輔代皇上視師之意。”
“難道不讓他前去督師?”
“劉宇亮原奏係請求督察諸軍,而不是自任總督。況盧象升雖出師無功,貽誤戎機,深負皇上委任,但目前軍情緊急,不宜臨敵易帥,影響軍心。請皇上對象升稍示薄懲,使他仍為總督,戴罪圖功,以觀後效。”
“劉宇亮呢?”
“懇陛下仍按劉宇亮原疏所請,派他前去督察諸軍。”
崇禎想了想,覺得楊嗣昌的話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時心中無主,手詔下得太急。
“好吧,”他說,“依卿所奏,前詔作罷,就派劉宇亮去督察諸軍吧。”
“遵旨!”楊嗣昌說,叩下頭去。
崇禎又說:“目下虜騎深入,畿輔州縣,望風瓦解,使朕憂心如焚。今首輔劉宇亮既願代朕視師,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遲延才是。先生請起!”
楊嗣昌沒有起來,說:“臣尚有一事啟奏陛下。”
“何事?”
“楊廷麟的彈章,蒙皇上發交內閣,臣已見到。臣以駑鈍之材,負皇上委任之重,實在罪該萬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誅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隻要有利於國,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張,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聖朝,深受知遇之恩,對此不惟毫不介懷,且願趁此為陛下舉薦賢材,為國效力。”
“你要舉薦什麼人?”
“臣擬舉薦楊廷麟為兵部職方司主事,佐盧象升讚畫軍務,以展其平生所學。”
“行兵作戰的事,他可懂得?”
“楊廷麟平日頗留心經世之學,對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軍情緊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幫盧象升運籌帷幄,佐理軍事,較之他供職翰林院,更可發揮長才,為國效力。”
崇禎見楊嗣昌態度誠懇,毫無報複思想,心中大為稱讚,麵帶微笑說:
“卿能捐除私怨,為朝廷推薦人才,有古大臣之風,實堪嘉慰。朕知道楊廷麟是一個敢說話的骨鯁之臣,隻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聖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訐之罪。其實廷麟隻是誤聽了流言蜚語,不明實情,其用心倒是極好的。”
皇帝點點頭,說:“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職方司主事,著他迅赴盧象升軍前讚畫。”
“遵旨!”
楊嗣昌從文華殿退了出來,穿過一條夾道,回到內閣,先走進首輔劉宇亮的房間裏,把見皇上的經過說了一遍。劉宇亮十分高興,連連拱手,感謝他的幫忙。當他把舉薦楊廷麟的事情說出以後,劉宇亮和別的幾位走來打聽消息的輔臣,齊聲稱讚他有古大臣之風。地位僅次於首輔的薛國觀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看穿了楊嗣昌舉薦楊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這個敢說話的翰林官趕出朝廷,送到兵凶戰危的地方。但是他笑著拱手說:
“文弱兄,難得,難得!俗話說,‘宰相肚裏行舟船’,此之謂也。”
楊嗣昌回答說:“學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誼,心中實無芥蒂可言,且對他的學問、風骨,一向也是欽佩的。三十幾歲的人,難免不有些火氣。學生不但不會放在心裏,以後還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難得!難得!”同僚們齊聲說。
楊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長班的服侍下換去朝服,坐進太師椅裏,接過來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來一絲冷笑,心裏說:
“楊胡子,去到盧總督軍中讚畫吧,莫在朝廷上亂放空炮。到軍中叫你領教領教,同滿韃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禎仍在文華殿。等王承恩把新擬的有關任命劉宇亮和楊廷麟的上諭稿子捧上來後,他看了看,提筆改了兩個字,加了一個內容,就是嚴厲責備盧象升畏敵不前,辜負國恩,著即免去兵部尚書銜,降為侍郎,繼續任事,以觀後效。
乾清宮的禦案上又新來了兩份緊急塘報。崇禎拿起來上邊的一份,見是從潼關來的,沒有馬上打開來,心裏想,也許是李自成和劉宗敏等“巨賊”的死屍已經找到了?原來他希望最好是能夠將自成等擒獲,在午門舉行獻俘大典,以振奮軍心和民氣,其次是陣上斬首,驗明無誤。沒想到潼關南原大戰之後,李自成夫婦和他們手下的重要首領竟然杳無下落。雖然官軍確實大捷,“流寇”確實全軍覆沒,但因為沒有捉到李自成等,他終覺放心不下。孫傳庭在報捷的奏疏中說李自成等看來已死於亂軍之中,正在尋找屍首。他對這句話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願其真能如此。此時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開塘報,一看,像一瓢冷水澆頭,不禁渾身一顫,頹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邊的宮女看見皇上神色改變,趕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麵前。
過了片刻,崇禎拿起來第二份塘報,見是從河南府來的,不看內容也知道報的什麼事,但是事已至此,隻好打開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監和宮女看見他的神色更加難看,眼睛裏燃燒著怒火,鬢角有一條青筋輕輕跳動。他們提心吊膽,屏息無聲,踮著腳尖兒退了出去。不料他們剛剛退出,就聽見嘩啦一聲,皇上把手中的茶杯摔碎。於是他們趕快跑進來,環跪在崇禎麵前,顫聲說道:
“請皇爺息怒!”
“叫楊嗣昌來!快!快!”
一個禦前牌子奉旨剛奔到乾清宮的日晶門口,又被他命人叫了回來。他想,今天把楊嗣昌叫進宮來也沒有用,無兵可調,他有什麼辦法?他深恨孫傳庭,恨得咬牙切齒,忽地從龍椅上跳起來,把跪在地上的宮女踢了一腳,喝道:“起去!”他六神無主,在乾清宮繞柱彷徨,幾乎撞倒了芙蓉三變。過了好長一陣,他重回禦案坐下,提起朱筆,打算下道手諭,將洪承疇嚴加責問,官降三級,將孫傳庭逮捕進京,交刑部從重議罪,但又想了想,把筆放下了。
洪承疇和孫傳庭已經率領五萬勤王兵出了娘子關,進入畿輔。崇禎明白,如果在這時將洪承疇降級處分,將孫傳庭逮京問罪,這一支勤王兵說不定就會瓦解。況且,他想著大臣中威望高,經驗多,將來能夠替他坐鎮遼東抵禦清兵的隻有洪承疇,他最好還是原諒他的小過,使他更知道感恩圖報。至於孫傳庭,他決不寬恕,隻是目前還不是時候。等清兵退走之後,再把孫傳庭叫進京來,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兩份塘報拿起來看了看,心頭上怒氣消了一些,卻感到無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報,靠在椅背上,仰視空中,自言自語地小聲說:
“唉,怎麼辦呢?原來闖賊並沒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夠進襲潼關和靈寶縣城,可見不是全軍覆沒。河南到處都是饑民,這一股漏網逆賊倘不迅速撲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麼辦呢?”
想來想去,他叫一個太監去傳諭兵部,檄催潼關道和副將賀人龍火速出關“剿賊”,務期在崤函山中將“殘賊”一鼓撲滅,“勿使滋蔓”。這個太監剛走,秉筆太監王承恩拿著一封奏疏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禦案上邊。
“誰的奏本?”崇禎問。
“是高起潛的。”
“什麼事兒?”
“他奏盧象升擁兵避戰,坐視虜騎深入,畿輔糜爛。”
崇禎把眼睛一瞪,拿起來高起潛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內容,恨恨地罵道:
“盧象升……真是該死!”
王承恩明曉得高起潛的話多不可靠,暗暗替盧象升叫屈,但嘴裏卻不敢吐露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