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個月前,盧象升初到昌平的時候,抱著一腔忠君愛國的熱情同楊嗣昌碰,同高起潛碰,什麼都不怕。一個多月的時間使他嚐了不少苦頭,開始明白自己是碰不過他們的,這些人依仗著皇上的寵信像大山一樣壓在他頭上。他想戰,但處處受到掣肘。皇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生他的氣,幾次嚴旨切責,降了他的級,還幾乎把他撤職,召回北京去聽候勘問。他現在時常提心吊膽,害怕突然接到一道聖旨,把他革職拿問,使他在沙場上盡忠報國的機會頓成泡影。
陰曆十一月中旬,盧象升在慶都縣境同清兵相遇,打了一個勝仗,割了一百多個首級。這雖然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勝利,但使他非常高興,多天來在部分將士中存在的畏敵怯戰情緒開始有一點兒扭轉。他召集諸將,歃血誓師,要繼續迎擊敵人。就在這天黃昏,他接到邸報,大吃一驚,不由得歎口長氣。
邸報上有兩件事都和他有關連。一件是楊廷麟上疏彈劾楊嗣昌,被楊嗣昌玩個花招,保薦為兵部主事,謫發軍前讚畫。他把楊廷麟的奏疏讀了兩遍。如果在一個月前,他一定會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絕,但是他現在卻沒有那樣感覺,反而深為不安。他指著奏疏中“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兩句話,對一位僚友說。
“這兩句話痛快倒痛快,可是徒招當事之忌,有何益處?伯祥畢竟是個書生!”
另一件事是皇上派劉宇亮督察諸軍。他知道劉宇亮並不懂軍事,如今自請督察諸軍,不過是打算做一個代天子“臨戎”的模樣,博取皇上歡心。清兵繼續深入,他沒有直負重責;一旦清兵退走,又得算他首輔督察的首功。盧象升深切感到,在楊嗣昌和高起潛之外添了一個劉宇亮掣他的肘,他的處境就更加困難。
隔了一天,他又收到一份邸報,簡直像在他的頭頂上打個炸雷。密雲巡撫趙光抃捉獲了一個奸細梁四,供稱太監鄧希詔、高起潛和遼東總兵祖大壽曾經合謀投降清兵。趙光抃根據梁四的口供奏聞皇上,引起京城裏人心波動。皇上大怒,立刻把趙光抃逮捕進京。趙光抃做密雲巡撫是盧象升舉薦的。想著趙的被逮,楊的謫發軍前,他不禁歎息說:
“兩公危,我從今以後越發難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敵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沒有把話說完,又深深地歎息一聲。
兩天以後,楊廷麟從兵荒馬亂中馳至軍中。雖然來了一位知己,多了一個膀臂,但盧象升並沒有特別高興。他的處境確實如他自己所料的,越來越壞。他開始對一切都感到灰心,隻求早早地戰死沙場。
這時候,他的部隊到了保定附近,既無餉銀,也無糧草。上書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縣預備糧草,根本不理。盧象升寫了一道手諭派人送去,上邊說:“如再複遲延,致三軍枵腹當敵,當以軍法從事!”清苑知縣左某倚靠高起潛的勢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並且挑唆高監軍來書責備象升說:“我公屯兵堅城之下,不進不退,後之大事將何以濟?”盧象升率領著饑疲的將士轉移到真定,希望能得點接濟。不料真定巡撫張其平也緊閉城門,不讓一人進城。軍中已經快要絕糧,士兵每天隻能吃一頓稀飯,有時連一頓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樹皮和著很少的雜糧充饑。起初張其平答應接濟一天的糧食,但是盧象升派官員前去領糧,從中午候到黃昏,從東門轉到南門,不開城門,從裏邊傳出話來:“天色已晚,隻有折色銀一千兩,沒有糧食。”隨即把銀子從城頭縋了下來。
鄉村和市鎮上的老百姓既怕清兵,也怕官兵,一聽說軍隊來到就紛紛逃跑,所以盧象升得到一千兩銀子卻無處購糧。有些士兵在軍官的默許下,夜間分成小股,悄悄地離開營盤,到鄉村去尋覓草料,出現了搶劫和奸淫行為,於是老百姓對官軍越發痛恨和害怕。凡官軍所到之處,百姓逃得越發幹淨,逃得更遠。這樣失掉民心的現象使盧象升感到害怕和憂慮。由於不敢責問手下將領,怕激出意外變故,他隻好將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兩個士兵,噙著淚把他們斬首示眾。
為著阻止敵人繼續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趙州之間連著襲擊敵營,常常小有斬獲,但隻是擾亂性質,無關勝敗。因為糧餉匱乏,孤軍無援,軍心愈來愈顯得動搖。到處有人唉聲歎氣和怒罵朝廷,搶劫的事情繼續發生,還有人開小差。一天夜裏,盧象升的老營紮在一個破廟裏,他和楊廷麟睡在一個土炕上。楊廷麟本來抱著滿腔熱情來到軍中,想對盧象升有所幫助,可是幾天來也是一籌莫展。他比在京時了解的事情更多,對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滿,常常在心裏問道:“難道大明的氣數要完了麼?”盧象升坐在土炕上處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著他說:
“伯祥,你明白麼?我們差不多臨到絕境了。”沒等廷麟說話,他接著說:“我帶兵多年,身經百戰,還沒有遇到過這樣局麵。你瞧瞧,弟兄們骨瘦如柴,每天還要打仗,還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於鋒刃,便是死於饑疲。如今使大家沒有四散的是一點報國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勵士氣,反而用各種辦法來瓦解軍心。這樣下去,有些人是會鋌而走險的。隻要有一隊人馬鼓噪而去,全軍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勢岌岌,如何是好!”
楊廷麟從土炕上跳下來,說:“我也擔心不能夠支持多久。兩軍對壘之際,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將士們枵腹作戰?目前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籌募糧草,休養士馬,待半月之後,尋敵決戰。不然以饑疲之卒,當虎狼之敵,難免覆沒,於國何益?”
盧象升搖搖頭,苦笑一下,沒有做聲。楊廷麟接著說:
“畿南三府雖然也有匪、旱之災,但還不十分殘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軍廣、順,號召士民,則不但糧草無匱乏之虞,兵馬亦將會四處雲集。從前金人南下,太行山義民蜂起,結寨自保,與金對抗。無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嶽飛北伐之謀不行,太行山與冀南父老痛哭絕望,誠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嶽少保自勉,何不承嶽少保遺誌,聯絡畿南三府父老,共禦強虜?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國,也是保家,必能聞風響應,執幹戈為公前驅。”
楊廷麟的這番話在目前就軍事說確是上策,但是這一點並沒有打動盧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盧象升深受感動。盧象升沉默一陣,歎口氣說:“伯祥,你的主意雖是上策,但我實不能用。我隻能用下策,派人向綿竹作秦庭之哭。”
“既是上策,為何不用?”
“這還不明白?”盧象升突然覺得胸中一陣刺疼,站起來,在土炕邊低著頭來回地踱了幾步,然後接著說:“一個月來,樞臣與權璫蒙蔽主上,疏、揭交攻,環顧中外人情,盡伏危機,以相嫁禍。弟以待罪之身,暫統軍務,常不知何時就逮。倘若移師廣、順,則朝廷必加以臨敵畏怯之罪,不出數日就會有緹騎前來。與其死於西市,何若死於沙場?”
“可是,縱然公不惜死於沙場,與國何益?”
“但求問心無愧,不負皇上足矣。”
盧象升的心裏充滿了悲憤和灰暗情緒,竭力不讓熱淚從眼角滾落。他背過燭光,又來回踱了起來。楊廷麟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大聲說:
“難道國家要亡在這班人的手裏不成?我不信……”
盧象升陡地轉過臉來,向楊廷麟擺了一下腦袋,不讓他說下去。在這刹那間,東廠偵事人李奇的影子浮上心頭,他不替自己擔心,而是擔心他的朋友會說出一些不滿朝廷的話,被什麼人添枝加葉,報進京城。他向楊廷麟麵前走了一步,說:
“伯祥兄,我想拜托你去保定一行,如何?”
“當然樂於效命。不過,你是要我去向綿竹作秦庭之哭麼?我看未必能得到他的接濟。”
“盡人事以聽天命吧。你在京中同他還有些來往,把軍中的困難情形向他陳明,也許會打動他的心。我說過這是下策,但目前隻有這一條路子。”
“何時動身?”
“事已萬分急迫,愈早動身愈好。你這幾天十分辛苦,今夜休息一宿,明日五更動身如何?”
楊廷麟想了一下,說:“既然軍情如此緊急,我今夜就動身吧。請趕快寫手書一封,由我麵呈綿竹,再以言詞動之。”
“你還是睡一晚上。”
“不,事不宜遲,說去就去。”
“這你就太辛苦了!”盧象升拱拱手,表示他的感激。
約摸三更時候,楊廷麟拿著盧象升的手書,帶著他的一個家人和盧象升撥給他的四名可靠士兵出發了。盧象升把他送出營外,握著手互囑珍重。楊廷麟策馬走了幾步,感到很不放心,又勒轉馬頭,叮嚀說:
“公一身係國家安危,千萬勿作孤注一擲。畿南為我公舊治,民心可用,務望留意。”
盧象升點點頭,說:“兄快走吧,不必以弟為念。大丈夫既然以身許國,七尺微軀不敢私有。成仁取義之理,略知一二。以一死上報君恩,在弟猶嫌其少耳。”
他目送著六匹馬在昏暗的星光下走了以後,又過了一陣才轉回營去。他已經決心戰死沙場,想著這次同故人相別恐怕就是永訣,心中有點難過。明知劉宇亮不會給他什麼援助,他之所以派楊廷麟前去,固然是抱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更重要的是要把廷麟打發走,替國家保存一個有用的人才。這後一點想法,楊廷麟是無從知道的。
盧象升送走楊廷麟的當天夜裏,得到兵部的緊急文書,說是據山西塘報,清兵西趨山西,太原危急,命令盧象升督師馳援。象升明明知道清兵就在冀中平原攻城破寨,燒殺淫掠,並沒有往山西移動,僅僅派少數遊騎作為疑兵,佯裝有西窺山西之勢,卻引起了太原官紳的驚慌。他把檄文投在炕上,心裏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楊嗣昌於數百裏之外,事事牽著我的手腳,這可奈何!”
雖然他自己決定不接受兵部的命令,可是他手下的大同總兵王樸也直接得到了兵部檄文。王樸手下的將士早就不願隨著他受苦拚命,一聽說山西危急,兵部來了檄文,都要回去保護家小,鼓噪起來。不由分說,把王樸扶到馬上,擁著他往西而去。
盧象升所率領的三個總兵官,以王樸人馬最多。王樸走後,虎大威、楊國柱兩個總兵官的部隊和象升自己的標營,連同不能作戰的人員在內,合起來僅有六千多人。第二天中午,他率領著這幾千殘兵,開到南宮縣境,在荒野中紮營立寨。各營都派出一些人挖掘草根,拿回來洗淨,切碎,和著很少的雜糧充饑。盧象升也吃同樣的東西。他知道清兵下一步或者深入畿南,或者由這裏向山東擄掠,所以他打算在這裏使人馬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到巨鹿找敵人進行大戰。這時高起潛帶了將近兩萬人馬到了雞澤,離這裏隻有幾十裏路。他趕快寫了封懇切的親筆信,派一名小校飛馬送去,請高起潛也把軍隊開往巨鹿,以便互相聲援,分散敵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