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平日一樣,每頓飯都在他麵前擺滿了幾十樣葷素珍饈,除非他傳旨召皇後或某一妃子來乾清宮陪伴,否則總是他獨自寂寞地吃著,旁邊站著許多小心服侍的太監和宮女,外邊奏著老一套的鼓樂。對這種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點樂趣,但是又不能不這樣生活,因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頭,便不合一代代傳下來的宮中禮法。
無情無趣地吃著早飯的當兒,他忽然想起來國庫如洗、災荒慘重和清兵深入等問題,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閣去了。
在心緒煩惱中,他重新把那張名單拿起來看了看,不再多考慮,用朱筆隨便把次序改動一下。他對於這麼隨便一改動很得意,因為他認為這樣辦就可以對臣工“示以不測”,而一個英明的皇帝就得經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氣。他一點沒有注意,經他隨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來該升遷的反而無緣無故地降級了,該初授從七品給事中的竟然意外地變成了七品禦史或六品主事。後來,內閣諸臣看見這個被禦筆改動了的名單大為吃驚,但也不敢問,隻好執行。更可笑的是,他為要對閣臣們“示以不測”,從禦案上拿起《縉紳》隨便一翻,找一個比較順眼的名字添在名單後邊,並注上“禦史”二字。後來內閣和吏部費了許多力在北京找不到這個人,過了兩個月才打聽到此人在一年前病故於福建原籍。
整個上午,崇禎沒有離開乾清宮。困倦時候,他就叫王承恩把奏疏或塘報讀給他聽。文書房把一封彈劾楊嗣昌的奏疏送了進來,他一看是翰林院編修兼東宮講官楊廷麟的,不由得眉頭一皺,想到:這個大胡子的楊翰林又議論什麼呢?
“把楊廷麟的疏子讀給我聽!”他不耐煩地低聲說,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來楊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讀起來。聽著聽著,崇禎的火氣上來,不由得打斷王承恩,問:
“他怎麼說?把這句話重讀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撻伐之誌,大臣無禦侮之才;謀之不臧,以國為戲!”
“什麼話!”他不滿意地說,“書生之見!下邊呢?”
王承恩接著念:“楊嗣昌與薊遼總督吳阿衡內外扶同,朋謀誤國,倡和議款,武備頓忘,以至於此!……”
“停!停!”崇禎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指頭敲著禦案說,“什麼‘內外扶同,朋謀誤國’,盡是胡扯!你知道,這個楊廷麟是否同什麼人朋比為奸,故意攻訐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禎想一想,也想不出楊廷麟在朝中同什麼人朋比為奸,隻好說:“好,念下去!”
“督臣盧象升以禍國責樞臣,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
崇禎把腳一頓,哼了一聲,嚇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像話!竟是肆口詆毀!”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忿忿地問,“誰是李綱和宗澤?誰是耿南仲和黃潛善?何不說秦檜在朝?難道朕是宋高宗麼?……可惡!可惡!”
楊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禎皇帝很難忍受。他想,這個楊胡子學問不錯,才叫他擔任講官,怎麼會這樣胡亂用典,比得不倫不類?“什麼話!”他心裏忿然說,“趙構偏安江左,而朕雖然百般苦撐,到底還是一統天子!”他最討厭有人把他的和議計劃比成南宋對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楊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來比!他還記得,十來天前,有一次上朝時候,就是這個楊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虜兵深入,畿輔糜爛。各路援軍雲集,大都觀望不前,實因京師流言紛紛,不知朝廷要和要戰……”崇禎不等他把話說完,厲聲問道:“哪個要和?”楊廷麟回奏說:“外邊都在議論。”他說:“既是外邊議論,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問!”他以為這樣厲顏厲色地用話一壓,楊廷麟大概不敢說什麼話了,沒想這個人並不罷休,大聲說:
“和議一事,朝臣早已風聞。雖然陛下說和議非朝廷意思,然外間傳說紛紛,必有其因。滿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滿虜原是女真苗裔,在周為肅慎,漢、魏稱挹婁,後魏稱勿吉,隋、唐稱靺鞨,其黑水靺鞨後稱女真。所以自周以後,女真世為我中國之一部落,連努爾哈赤亦受封於本朝,為本朝守邊之臣。中國自古為大一統之天下,斷無向部落輸款求和之理。倘萬一確有議和之事,則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艱辛締造之天下,豈不為趙氏之續乎?”
崇禎雖然心中惱火,但又感到慚愧,不好在這個問題上懲辦朝臣,所以沉默片刻,隻好說:“目今虜兵深入,凡我臣民都應該同仇敵愾,執幹戈以衛社稷。款議出於謠言,不用再說,下去吧。”他說完這句話也趕快退朝,乘輦回宮了。
如今事隔十來天了,當時楊廷麟跪在他麵前那副倔強的神氣,還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對這樣的人真沒辦法!”他心裏說,輕輕地做個手勢,讓王承恩再讀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動怒,會給楊廷麟治罪,看見皇上又叫他讀下去,稍微鬆了口氣,趕快清一下喉嚨,讀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斬佞臣之頭懸之國門,以示與東夷勢不兩立。如此則將士畏法,鹹知效忠,無有二心。召大小諸臣,谘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體皇上有戰無和之意,臥薪嚐膽,發憤圖強。更望陛下諭盧象升集諸路援師,乘機赴敵,不從中製。此乃今日之急務也!”
崇禎帝轉過身來,一字不漏地聽王承恩把楊廷麟的奏疏讀完。楊廷麟奏疏中還有一些關於軍事上的具體建議,但中心意思是反對議和,認為隻有在軍事上取得勝利以後才能去考慮議和。剛愎成性的崇禎雖然看出來楊廷麟的奏疏是出於忠君愛國的心,但是他討厭楊廷麟攻擊楊嗣昌,討厭有些話過於激烈,更討厭楊廷麟替盧象升說話。他坐下去,把楊廷麟的奏疏接過來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但隨即打消了這個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滿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下不滿,所以在他手中,極少采用這個辦法。他竭力要做一個勤於治國、事事認真的“聖明之主”。為著表示不同意楊廷麟的意見,他提起朱筆批了幾個字:
“知道了,欽此!”
按照崇禎的想法,劉宇亮早飯後看見他的手詔,當天午後就會上疏謝恩,請求陛辭,迅速馳赴戰場。他想,劉宇亮雖係文臣,但聽說他善於擊劍,從前在翰林院供職時天天與家童以擊劍比武為樂,看樣兒對於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劉宇亮能夠衝鋒陷陣,但願他能夠以首輔的威望去到軍中,使士氣為之一振,諸將不再畏縮不前,各州、縣不再遇見清兵就望風瓦解。隻要劉宇亮做到這一點,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勞,夠使他滿意了。在午飯前後,他兩次向王承恩問:“劉宇亮還沒有請求陛辭麼?”當王承恩回奏說劉宇亮尚未請求陛辭時,他在心中不高興地說:
“古人‘君命不宿於家’,他怎麼如此遲緩?”
約摸到未初時候,劉宇亮的謝恩疏果然送進宮來。但是這封疏叫皇上大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謝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諸軍,代皇上鼓勵士氣,催促諸帥作戰,而不要使他接替盧象升總督諸軍。這時候,崇禎才恍然省悟,“督察諸軍”和“總督諸軍”是不同的。劉宇亮的原疏隻是請求去督察諸軍,而不是要總督諸軍,隻是因為他急於派人代替盧象升挽回局麵,所以沒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詔。可是劉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帶兵作戰的心思,也給他看透了。
怎麼辦呢?是同意劉宇亮的請求還是維持他的手詔?他一時不能決定。恰在這時,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進來,向他啟奏:輔臣楊嗣昌請求召見。崇禎問:
“他有什麼緊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為大學士劉宇亮督師的事。”
崇禎明白了,心裏想,聽一聽他們的意見也好。
“叫他到文華殿等候召見。”他說。
未末申初時候,崇禎乘輦到了文華殿。楊嗣昌已經恭候很久了。行過常朝禮以後,崇禎問道:
“先生有什麼事情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