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鄰右舍,許多老百姓都在院子裏和柴門外曬太陽,女人們在一邊納鞋底一邊拉閑話,孩子們在歡叫著堆雪人,老人們在慢吞吞地說閑話,翻開破棉襖捉虱子。慧梅吹著吹著,所有的聲音漸漸靜下來,大家偏著頭聽她的笛聲。一個老婆婆聽得出神,張著缺牙的嘴,唾沫從嘴裏流出來,垂成長線,擺呀擺的,終於在不知不覺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緊跟著垂成了線。又聽著聽著,老頭們斷斷續續的閑話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個嬰兒被尿布冰醒,剛剛哭了一聲,立刻被母親用奶頭塞住了嘴。一隻山羊咩咩地叫了兩三聲,被一個半樁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聲了。

聽著聽著,人們都不聲不響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驚動了吹笛的姑娘。那個全村公認為最頑皮的孩子二毛因為剛才跟哥哥們一起堆雪人,熱得兩頰紅噴噴的,如今也被笛聲吸引,拖著鼻涕,踮著腳兒走到慧梅跟前。但是還不滿足,想再走近一點,不料剛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他把頭一縮,伸伸舌頭,規規矩矩地退後兩步。

一縷白雲,像輕紗一樣,被晨風徐徐吹送,從一片鬆林的梢上飄來,到了吹笛姑娘的頭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戀,不忍離去;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故,忽然散開,飄飄上升,融進又深又藍的天空。

慧梅繼續靠在柴門上吹著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稀薄的熱淚,究竟她想著什麼,無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東海邊一家農民的女兒,父親被地主的高利貸逼死了,母親帶著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裏。舅舅是一個鄉村醫生,也負了滿身的債,父親的債主繼續逼迫母親,要將慧梅作為丫頭,償還閻王債。母親被逼無奈,在一個漆黑的夜間,趁著漲潮時候,撇下她姐弟倆,投到村裏的溝中自盡了。後來舅舅也被高利貸逼得沒法活下去,帶著妻子和慧梅姐弟倆逃出故鄉,不知怎麼輾轉地到了滁州,這時候慧梅才九歲,給一家地主放牛,跟著牧童們學會吹笛。一年之後,附近幾個村莊的牧童們沒有一個有她吹得好,連大人們也交口稱讚。

在慧梅十三歲這年,農民軍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歲的弟弟被一股農民軍擄去。恰好在路上遇見了高夫人,看見她生得聰明俊俏,體態麻利,問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來,留在自己身邊。她的弟弟也送去參加了孩兒兵。後來農民軍攻克鳳陽皇陵,俘虜了一班皇家樂工,都是大小太監。高夫人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監給她一些指點,從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張鼐那時在孩兒兵中做小頭目,在皇陵得到一隻笛子,是北京宮中一百七十年前的舊物,由一個鍾鼓司的太監帶到了鳳陽皇陵。笛身用最名貴的建漆漆得紅明紅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見人影。上邊刻有刀法精細的春山牧牛圖,還有趙子昂體兩行娟秀的題字,上題宋人詩句“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下題“成化元年製”。畫的線條嵌成石綠色,題字嵌成赤金色,至今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個笛子顯得十分典雅。張鼐把這件寶物送給了慧梅。她喜歡極了,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般愛護它。她喜愛它,第一,因為它是宮中禦物,形式典雅,音色優美;第二,因為它上邊刻的圖畫常使她想起來在滁州幾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為它是張鼐送給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愛著張鼐。

幾個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陣亡了。從此,她在人世上隻剩了三位親人,第一位是高夫人,慧梅把她當救命恩人和母親看待。第二位是慧英,慧梅把她當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是張鼐。但是盡管她愛他,暗中關心他,有時在夢裏夢見他,卻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流露過一絲與眾不同的感情,所以張鼐對她的無限深情竟然毫無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給張鼐,但是一則因為他們年紀還不大,二則因為戰事緊張,隻是這麼想過,並沒有說出口來,連闖王也不知她有這個意思。

她吹了好長一陣,知道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都來到附近傾聽,便離開柴門,走到院裏,對著茅屋把最後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別人偷聽,而是怕別人看見她的眼睛裏噙著熱淚。當她吹完以後,揩去掛在睫毛上的淚珠,望著屋簷上掛著的冰淩條兒出神。這時太陽又暖了一些,每個冰淩條兒都在撲嗒撲嗒地落著水滴。

盡管鄰居們天天同慧梅見麵,大家還是懷著新鮮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門口,隔著柴門和竹籬看她。二毛領著兩三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姑娘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院,試探著走到她的身邊,仰著望她的臉,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在二毛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問:“你不認識我?”孩子們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聲飛出了柴門。一個小男孩因為騎有竹馬,絆著石頭跌了一跤,但沒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裏去,有人在柴門外叫了一聲:“姑娘,你一個人在家麼?”她趕快轉過身來,看見是本村的賣婆王大娘著籃子,笑嘻嘻地向院裏走來。她忙給王賣婆搬一把小椅子,讓她坐在太陽地裏,小聲問: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兒家裏,離這裏八裏路。今早一清早吃個窩窩頭就回來,路難走,剛回到村裏。別人都不要我驚動你,我隻好躲在這近處等候你將笛子吹完。姑娘,我從來沒聽見過吹笛子吹得這麼好。要是春天你在咱這山裏吹,準定使百鳥來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聲問:“去到潼關了麼?”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緊。姑娘,你快請夫人回來,我要向她稟報。你看,我進了村一直到這裏來,連自己的家都顧不得回!”

慧梅平日極其掛心闖王和張鼐的下落,這時因不知是吉是凶,隻是心跳,不敢往下打聽。她跑出柴門,站在苔蘚斑駁的懸崖上,望著前川,橫著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氣,激越的聲音一直越過前川,在對麵的高山上蕩回來,餘音不盡地散入太空。隨即,她看見慧英在馬上向她這邊望,她迅速抽出寶劍,在陽光中揮舞三下。看見慧英也用劍揮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對賣婆說: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馬上就回來啦。你自己烤火。”

王賣婆被高夫人派到潼關去探聽消息,在潼關住了兩天,探明白官軍既沒有捉到闖王和任何重要將領,也沒有在戰場上尋到他們的屍體,倒是謠傳闖王的餘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軍注意。她還說,洪承疇和孫傳庭率領五萬官軍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內,得到報告,就派賀人龍率領兩千人馬星夜趕回,進行搜剿。賀人龍幾天前已到潼關,留在潼關的一千多官軍也歸他指揮,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糧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驚。喜的是,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大將都平安無恙;驚的是,賀人龍將追趕到商洛山中,使闖王沒法立足。把王婆送走以後,她坐在屋中,對著火盆默不做聲,心中問道:“難道就看著賀瘋子去進攻商洛山麼?”又想了想,她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脫口而出:“不能!不能!”

兩個女兵嚇了一跳,望望她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臉上的堅決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慧英小聲問:“夫人,什麼不能?”

“我是說不能讓賀瘋子往商洛山去,一千個不能!”高夫人回答說。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直視著慧英,一雙細長的眉毛向上揚起,顯出剛毅的表情。

“你說,咱們能袖手旁觀,讓賀瘋子率領大批人馬往商洛山去麼?”她問,好像立等著慧英回答。隨即她轉向另一個女兵:“慧梅,你說?”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後半步,沒有回答。本來麼,一個十七歲的靦腆少女對這樣的重大事情能說出什麼呢?其實,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們回答什麼。

慧英喃喃地說:“夫人,咱們當然不能夠對這事袖手旁觀,不過……”

“你們都到外邊去吧,讓我一個人仔細想想。”

高夫人獨個兒留在茅屋中,在放著已經繡好的“闖”字大旗的方桌旁邊坐下,用右手支著腮幫,默默地尋思一陣。在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幾個辦法,但都是緩不濟急,被她一個一個放棄了。“怎麼辦呢?”她茫然地、苦惱地在心中自問。“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她的烏黑的眼珠在轉動著,轉動著,偶然落在疊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個“闖”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動,一個念頭從心上閃過。她趕快抓住這個念頭,反複盤算,心中覺得豁亮了。

“這是個好辦法,”她在心中說,“隻是要冒風險。要冒的風險很大!”

她繼續尋思,可是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為自己的丈夫冒點兒風險算得什麼呢?在潼關南原突圍的那天夜間,她不就是準備打著闖王大旗,引誘敵人,以便救丈夫脫險的麼?那時的艱險情形比著將要遇到的艱險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傷,因為沒有醫生,沒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創解毒散,這箭傷竟然到今天還沒有十分痊愈。要是再過三五天就好啦!她猶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說:“不,不!不能等那麼久,不能耽誤!”

她看清楚對這件事需要當機立斷,不能稍有遲誤。如果成功,闖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帶站穩腳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敗,她也許會死掉,永遠不能同丈夫再見。她下決心把這個天大的風險擔當起來,吩咐慧英說:

“你去派一個親兵,立刻騎馬去把劉爺找來,我有緊急事要同他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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