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慧英來到院裏,擺開架勢,做一個拉弓欲射的樣兒,請慧英指教。慧英上邊看看,下邊看看,一麵糾正小姑娘雙腳站立的姿勢,一麵丁寧:

“蘭芝,你的兩腳站得不合規矩,叉得太開,怎麼會使上力呢?記著:‘丁不丁,八不八,兩足相離尺七八。’就是說,兩腳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雙膝外分,雙臀內吸,腰暗進,胸突出,這樣才合乎規矩。”

“慧英姐,我這兩腳相離還不到一尺七八,你怎麼嫌俺的兩腳太寬呢?”

慧英笑了,說:“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說的,你是個小姑娘,怎麼能跟大人比?來,你重新拉個架勢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腳步,拉滿了弓,後手離胸不到三寸,矢在頦頷之間,身端體直,架箭從容,使慧英不得不連連點頭。她又細心地糾正了蘭芝的腕姿勢。隻聽弓弦一響,一支雁翎箭從椿樹枝上的一個老鴰窩中間穿了過去,落下了幾根幹樹枝兒和幹草,蘭芝高興得雙腳蹦跳,尖聲嚷叫。慧英忙作個手勢,並使了一個眼色,小聲說: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後千萬別又蹦又叫的,知道麼?”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聲了。慧英又從屋裏取出兩把竹劍,給蘭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讓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陣,由她自己做出躲閃或抵擋的樣子讓蘭芝看。然後她向蘭芝劈刺。如果蘭芝躲閃和擋架得巧妙,她就用點頭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稱讚。

她們正練得起勁,慧梅背著弓箭,掛著寶劍,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俊俏的臉孔經冷風一吹,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沒進柴門,她就興奮地大聲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這裏狼真多,我剛才又射中一隻!”

慧英停住竹劍,問:“狼呢?怎麼不背回來?”

“我射中了它的後腿,給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興得像得了荊州,原來隻射中狼的一條後腿,又給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說:“我沒有騎馬,又有大雪,自然趕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趕!”

“我不用追趕,準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無法逃跑。”

“誰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歲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說:“隻怪你自己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罷了,倒不在比別人小一歲半歲。再說,你一定是有點兒怕狼,所以盡管它帶了傷,你也不敢一個人去追趕它。”

這兩句話真把慧梅逗惱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雖然她還不好意思把臉頰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經僵死,並且在暗暗地散去,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說她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說她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呢?如果她連一隻受了傷的狼也怕,就壓根兒不配跟隨在高夫人身邊!不久以前隨著高夫人突圍到河南境內的時候,她奉命轉回去看一看落在後邊的一些彩號和眷屬,並獨自抵抗一群鄉勇,把大家救回來,難道不是得力於她的箭法和孤膽麼?

那件事情的經過是很有趣的。當時她獨自撥馬回去,轉過一個山腳,看見有二十幾個鄉勇把一起傷員和眷屬截斷在一座小橋那邊。怎麼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馬一打,大膽地向小橋奔去,一邊大呼:“快殺死這些土豹子,高夫人來迎接你們啦!”鄉勇們起初信以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轉來的隻有一個“女賊”,且是一個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斷的眷屬和傷員聽說高夫人來接他們,隔著樹木和叢莽看不真切,以為真的來了,一聲呐喊衝過小橋。鄉勇們沒有馬匹,回頭追趕,追趕不上,但都想從農民軍身上得外財,所以又不肯罷休。慧梅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馬在一棵大鬆樹下等候鄉勇。

太陽已經出來很高了。鄉勇們看得很清楚,離他們不遠的這一位大姑娘容貌俊俏,騎一匹略帶粉紅色的高大戰馬,簡直比年畫上的昭君出塞還要好看。有人想得到這個姑娘,有人想得到這匹戰馬,呐喊著向她撲來。慧梅根本沒有把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裏。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個跑在前邊的鄉勇虛擬一下。起初,那鄉勇一驚,不敢追了,但隨即見她隻拉弓不放箭,想著這個姑娘一定射不準,又大膽地向她追來。她又虛擬一下。鄉勇們又一怔,停了腳,瞪著眼睛看她。她用挑戰的口氣說:“有種的就上來!怎麼不來呢?”前邊幾個青年鄉勇看見她的笑容,甚至連她雪白整齊的牙齒也看見了,又聽見她的聲音那樣好聽,又嫩,又脆,又圓,還有點兒蠻,都有點迷了。有人饞涎欲滴地笑著說:

“你瞧,還是大眼睛、雙眼皮哩!”

這句話也給慧梅聽見了,登時臉頰上泛起來一陣紅潮。人們看見她隻在拉弓,都說她準不會射,是故意嚇人的,忽聽弓弦一響,一個人應聲倒地。大家一時大駭,但馬上又欺她隻有一個人,呐喊著向她撲來。慧梅又射倒一人,而鄉勇們離開她已經不到十步遠了。她勒轉馬頭,跑了一段路,駐馬回身,下決心再射死他們幾個,便故意笑著招手說:

“來呀,我在等著你們!”

鄉勇們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個麻臉的鄉勇掂著一根紅纓槍,一邊跑一邊調皮地尖聲回答說:

“姑娘,俺來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臉青年的肚子。人們離得更近了。她從箭袋裏一抓,抓出來的不是箭,而是心愛的笛子。她趕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當作箭虛擬一下,使得那些追趕的人們一怔。她拿著笛子晃一晃,說:“對不起,俺不同你們胡纏了。”說畢,撥馬便走。過了一陣,她回頭望望,看見那些被留在一裏外的鄉勇們有的在抬死屍,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聲,隨即笑了。

來到崤山以後,慧梅並沒有說出這次事情的詳細經過,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號和眷屬們談出來,又經高夫人和慧英一問,她才笑著補充了一些話。慧英本來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這段故事以後,更加喜歡慧梅了。

現在看見慧梅那種委屈的樣子,慧英輕輕地撲哧笑出聲,拉著她的手說:

“傻丫頭,我是跟你說著玩兒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頭小叫驢!”

“你不逗我,我會噘嘴麼?把人家逗氣了,你又笑起來。哼,還是姐姐哩!”

“你別大聲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剛才大聲嚷叫,我也不會說你。”慧英摟住她的脖子,小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聲問:“她現在在做什麼?還在繡‘闖’字大旗?”

慧英點點頭:“馬上就繡成啦。”

慧梅嘖一聲,說:“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沒睡!”

蘭芝問:“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這裏,媽這些日子一沒事就繡‘闖’字大旗,你知道她繡這大旗做什麼用?”

“我不知道,也沒敢問過,慧英姐,你知道麼?”

“這還用猜?一定是她擔心闖王突圍時會把大旗失掉,繡一個預備著……”慧英剛說到這裏,看見高夫人走出來,不自覺地把肩膀一聳,不敢再說了。

高夫人靠著門框,神色安詳地望望天色,然後把眼光轉向慧梅,問:

“慧梅,你找到劉爺了麼?”

“回夫人,我看見劉爺啦。他說請夫人寬心,人已經打發走啦,這次一定會進到商洛山中,中途不會有失。”

“扮做什麼樣人?”

“扮做一個朝武當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問:“出家人的一些規矩他都懂麼?萬一遇到關卡,官軍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經試試,不要露了馬腳?”

“夫人,你放心,不會露馬腳。劉爺叫我回夫人說,這次派的是他手下的一個老哨總,是靈寶西邊一帶人,口音很對。這個人小時因家裏沒飯吃,到華山出過家,出家人的禮數他都懂,也會念經,會念咒,還會畫符。”

高夫人笑了,說:“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們瞧瞧,咱們義軍中的人才多全!”

蘭芝馬上接口說:“媽,連唱蓮花落的都有呢!”

這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慧英,你去備兩匹馬牽來。”高夫人吩咐說。

“夫人,備馬做什麼?”

“你跟我去前川試試馬。許多天不出村,連做夢也想騎馬。”

“可是川裏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試馬。”

慧英不敢再多說,出柴門往馬棚去了。慧梅望著高夫人問: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裏,說不定誰有事前來找我。”

蘭芝要求說:“媽,我去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吧,快去牽馬。”

不一會兒,三匹戰馬都牽到柴門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馬時創傷仍然疼痛,不覺皺了一下眉毛。慧英趕快去扶她,但她不讓扶,一咬牙,騰身上馬,說聲:“走!”鞭子一揚,玉花驄迎著太陽興奮地長嘶一聲,踏著幹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

慧梅站在小院中遙望著她們在川中馳馬,感到十分寂寞,便從箭袋裏掏出短笛,倚著柴門,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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