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可旺帶來的二三百名精銳騎兵掃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馬,一個收拾李自成的計劃像閃電般地掠過心頭。他仿佛看見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過程,簡單而又迅速:他裝做想起來幾句什麼重要話要同自成談,策馬追上自成,同自成並轡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舉手,自成來不及驚叫一聲就倒下馬去。李雙喜等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已經被可旺等收拾幹淨……

“請大帥當機立斷,莫再躊躇。”徐以顯一臉殺氣地說,劍已經拔出了鞘。

但是張獻忠還不能下這個決心。在農民軍的眾多領袖中,張獻忠是以遇事果斷出名的。張可旺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義父在決定殺人之前這樣遲疑。

“馬上他們就走遠了,追起來就費事啦!”張可旺急不可耐地說,隨即用眼色命令他的親兵和標兵準備動手。他騎的蒙古駿馬也急不可耐地噴著鼻子,踏著蹄子,掙緊韁繩,隻要主人把韁繩稍稍一鬆,它就會像箭一般地飛奔前去。

張獻忠沒有點頭允許,但也沒有搖頭拒絕。他一邊注視著漸漸遠去的人馬影子,一邊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帶棕黃色的長須。這時,大家緊張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習慣:每逢決定特別費躊躇的重大問題,或決定殺不殺某一個重要人物時,他總是用右手握著長須,一邊想一邊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時把手猛一緊,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決定幹;如果捋到一半時將手猛一鬆,那就是一切作罷。

當他把長須捋過一半時,張可旺認為他已經同意,拔出劍來,向弟兄們小聲命令:

“準備!”

所有的劍都拔出鞘,馬頭朝西,隻等大帥的馬一動就出發追趕。但是獻忠的馬頭沒動,他左手勒緊馬韁,右手仍然攥著大胡子,既沒有往下猛一捋,也不鬆開。

李自成讓他的烏龍駒在曉色中嘚嘚西行,但並不策馬飛奔。張可旺和徐以顯的突然出現而且帶了那麼多的人馬,使他非常懷疑,不過他也看出來,張可旺的出現也讓獻忠感到意外,可見獻忠原沒有黑他的心。因為他是這樣判斷,所以他寧肯冒點危險,也不奔馳太快,致引起獻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樣,不但昨晚同獻忠會見的收獲將化為烏有,連他自身和一幹人眾也會有性命之虞。

醫生和闖王並轡而行,也深為眼前的情形擔心。他悄悄地對自成說:“闖王,好像徐以顯和張可旺不懷好意,你可覺察到了麼?”

闖王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說:“有些覺察,不過不要緊。敬軒縱然變卦也不至變得這樣快。咱們的弟兄要沉著,緩轡前進,不要露出來慌張模樣。”

他說這後一句話是要兩位小將和親兵們聽的,所以稍微把聲音放大一點。果然,大家雖然情緒十分緊張,卻不再用鞭子催趕馬匹。

醫生又問:“闖王,你原打算在敬軒這裏歇息兩三天,怎麼同敬軒一見麵就急著走,是看出敬軒不可靠呢還是因為官軍在穀城的耳目眾多?”

“官軍的耳目眾多是一個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來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覺得敬軒的那位搖鵝毛扇子的軍師,生得鷹鼻子鷂眼,不是個善良家夥。昨晚在酒席筵前,這家夥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說話很少,分明是範增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決定了,此行的目的已達,在此多停留沒有好處,不如走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有一個料不到,連老本兒就賠上了。”

“為著大事,有時也不能不冒幾分險。我要是聽補之他們的話不親自來一趟,敬軒就不會有決心明年麥收之後起事。”自成說到這裏,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來,擔一點風險是值得的。”

到一個村子外邊,自成回頭望望,覺得已經走了大約三裏多路,而張獻忠等一群人馬仍然站在三岔路那裏向他們張望,他心中更加斷定張可旺和徐以顯的來意不善,而獻忠正在猶豫。他沒有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等轉過小村莊,才狠狠地在烏龍駒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當李自成一幹人馬走進小村時,張獻忠向他們最後望一眼,反對殺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風。目前,他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需要同別人配合作戰才能夠對付官軍,打開新的局麵。如果殺了李自成,會使羅汝才等許多人對他寒心,沒有人敢同他合夥,剩下他一個巴掌就拍不響了。想到這裏,他的心頭一震。他又想,清兵在關內不會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疇和孫傳庭還會領著人馬回來,說不定還會調來很多邊兵。如果幹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應付……

“對,留下自成!”他在心裏說,“留他在陝西拖住官軍的一條腿吧!”

“大帥,還在猶豫麼?”徐以顯問,隨即給張可旺使個眼色。

“快動手吧,萬不可放虎歸山!”張可旺催促說,同時把韁繩一提,使自己的馬走到前邊。

張獻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拋,嚴厲地說:

“旺兒,做什麼?媽的,這樣性急!……進城!進城!”說畢,他勒轉馬頭,把鐙子一磕,向浮橋奔去。

張可旺和徐以顯互相看看,不敢違抗,沮喪地勒轉馬頭,慢慢地把寶劍插入鞘中,隨在獻忠的背後往浮橋奔去。

漢水上閃著金浪。洪流向東去,人馬向西行。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到了老河口鎮外。李自成帶著隊伍從鎮外繞過,免得招搖。

當隊伍在老河口以北幾裏遠橫越朝山官路時,一個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馬把香客打量一眼,見他穿著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襖,戴著一頂在當時北方下層社會中流行了短短幾年的一種小帽。這種小帽因帽簷低得遮住眉毛,使別人看不清他的臉孔,而被叫做“不認親”。特別引起尚炯注意的是,當時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隻有寶豐、郟縣和盧氏一帶山裏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著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遺風。一種同鄉的感情從醫生心頭油然而生,便在馬上堆著笑容問:

“老鄉,貴處可是寶豐一帶?”

“不敢,小地方就是寶豐。”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為知道是同鄉,也不怎麼害怕。

“我是盧氏人,”尚炯說,“咱們相離不遠。”

“那可是不遠,近同鄉哩!”香客笑著說。

“咱那一帶災荒怎麼樣?”

“唉,大災啊,不能提啦!”

香客簡單地把家鄉的災荒情形說了說,但他說比起南陽府十三州縣來還算輕一些,就怕明年春天會要餓死不少人。尚炯嘖嘖地歎息兩聲,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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