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豐縣有一位牛舉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寶豐?”

“聽說他在幾個月前進京了,怕沒有回來吧。”

“進京了?進京做什麼?”

“聽說是為打官司的事。”

“打什麼官司?同誰打官司?”

香客看他問得這麼關心,知道同牛舉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實在回答不了他的問題,隻好抱歉地喃喃說:

“咱,咱是鄉下莊稼人,不清楚城裏的事。咱的鄰村有牛舉人的一家佃戶,咱隻是聽說一個荒信兒,沒有多打聽。”

尚炯不再問下去,對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揚,繼續趕路。

當他同香客說話時,李自成也停下來聽他們說話。這時他在馬上回過頭來問:

“子明,你打聽一位什麼牛舉人?”

“啊,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極有學問,極有作為,可惜時運不佳,困守家園,不得一展抱負!”

自成連忙問:“什麼名字?”

尚炯把韁繩輕輕一提,使他的馬緊跑幾步,同闖王並馬而行,然後說: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原籍盧氏,寄居寶豐。他是天啟丁卯舉人,一次會試不售。原來也不屑於搞八股這套東西,倒是很留意經濟,對於天下山川形勢,古今治亂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對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帶同鄉,總想打聽他的消息。”

“這麼說,定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人了?”

“確實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牛啟東素不喜章句之學,認為那是腐儒偽裝道學的幌子,駔儈謀求功名利祿的階梯,無關乎國計民生。加上倜儻不羈,嫉惡如仇,因此不諧於俗,一肚皮經邦濟世的學問無人賞識,無處施展。”

“多大年紀?”

“他中舉的那一年是二十九歲,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闖王頻頻點頭,沒再做聲。過了一陣,他歎息說:

“唉,我們要是能得到這樣的人才就好啦!”

“那當然太好啦。”

說話之間,他們從光化城外走過去三四裏遠,在一個荒涼的紅土崗坡前遇見了獻忠贈送的那隊人馬。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鄧州人,約摸二十出頭年紀。李自成問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對弟兄們說了些慰勉的話,賞了點零用錢,繼續趕路。

這天中午,他們在淅川縣和光化縣交界處的一個山村裏停下打尖。當士兵們忙著燒水做飯的時候,闖王同老神仙在村邊散步,走進一座破敗的關帝廟中。關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過於肥大。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開的折疊扇。扇子上寫著幾行惡劣的草書,上款題“雲長二兄大人雅屬”,下款題“愚弟諸葛亮拜書”。看了這兩行題款,兩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走出廟門以後,自成收了笑容,咂一下嘴唇,說: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麼?”

“你看,咱們不能老住在商洛山裏不動,喘喘氣還得大幹,不幹出個名堂來不會罷手。咱們應該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虛實情形。坐井觀天,悶在鼓裏,怎麼行?”

“你說得十分對。幹大事、創大業的人就該如此。可是派誰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個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猶豫地望著醫生的眼睛問,“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闖王確實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高興地說:

“行!行!隻要你覺得我辦得了,我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凍時候,路上太辛苦了。”

“隻要穿暖一點,天冷怕什麼?哎,小事!”

闖王大喜,說:“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說畢,連連拱手。

尚炯趕快還揖,問:“什麼時候動身?”

“等咱們回到老營後詳細計議,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這麼一個重要的使命,感到滿心快活,拈著胡子說:

“到了北京,說不定會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見這位牛舉人,請代我致意。”闖王沒有敢說出他希望請牛舉人來參加造反,因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舉人、進士還瞧不起起義部隊,認為他是“賊”。

“我一定代闖王致意。”尚炯回答說。他有意把牛金星請來同闖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話到口邊沒有吐出。

尚炯沒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沒兒子。年輕時候他喜歡擊劍、賭博、嫖妓、結交江湖朋友。後來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紳,從盧氏縣逃出,在晉南平陽府一帶行醫。崇禎六年冬,高迎祥率領農民軍從陝西進入晉南時,他被朋友慫恿,參加進去。由於農民軍對醫生特別尊敬,而他又是個慷慨豪爽的人,所以在軍中如魚得水。崇禎八年滎陽會議以後,他就一直跟著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傳外科,加上幾年來每到一地他就向老年人和僧、道異人們訪問請教,搜集各種單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軍隊裏積蓄了極其豐富的治療經驗,因此醫術大進。幾年來他把部隊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兒兵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他熟識的農民軍領袖愈多,愈覺得李自成非同小可,特別是近兩年多來,他看見自成正像樹上的果子一樣,更加成熟。他對自成滿懷敬愛和忠貞,把他的事業看成了自己的事業。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啟東,把李闖王對他仰慕的意思告訴他,為日後拉他來輔佐闖王打天下埋個伏線,該有多好啊!

幾天以後,他們這一起人馬回到商洛山中。成群的將士們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別的親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來的將士和孩兒兵,但沒有看見高夫人和劉芳亮,闖王不禁暗自失望。正在這時,忽然從人堆中走出來一個道士,緇衣黃冠,須眉疏朗,皂靴上還帶著征塵,向自成拱手笑道:

“闖王,你看不出來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幾聲,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隻胳膊,大聲說:

“啊呀,我簡直認不出來是你啦!你從哪兒回來的?”

“從崤山裏邊,剛到,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哩。”

“都是誰在崤山裏邊?”闖王放低聲音問,不禁心有點跳。

“夫人同劉將爺都在那裏。他們特意派我來商洛山中找你,請你不要掛念。這裏人多,到老營我再細稟。”

“走,快跟我去老營!”

闖王回頭來看看尚炯。醫生隻是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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