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軒,你對我的話沒聽清楚。我是說,倘若你日後對百姓行仁義,對老夥伴大度優容,我就擁戴你。反過來說,你要是不仁不義,不能解民倒懸,不用說別人不會擁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擁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爺,人血一般紅,倘若你不仁不義,不能救民水火,別人憑什麼要擁戴你?”

“這話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臉色嚴肅,聲調沉重地說:“敬軒!我雖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真是出我意外!咱倆一起焚毀了鳳陽皇陵,同當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滿韃子退出長城,朝廷能讓你安生練兵麼?你如今困在穀城,上麵受朝廷疑忌,下麵受地方官紳訛詐,這處境實在不好。另外,眾家起義兄弟,隻要有點骨氣的,誰不說你不該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別人可搗著指頭罵你!這樣下去,別說朝廷這一頭你抓不住,連朋友也會失盡!”

“我知道,我這一年是耗子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

“可是,你竟然還想著咱弟兄倆日後爭江山的事,這不奇怪麼?假若有人再挑撥離間,敬軒,我勸你砍了他的腦袋!”

獻忠的臉紅了,嘻嘻笑著說:“李哥,你莫疑心。不關別人的事,是俺老張跟你說著玩兒的。”

“近來我常常想著我們這些人為什麼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廢。我小時候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二十一歲的時候因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因為我坐牢,父母又氣又愁,不久都下世啦。拿你說吧,常聽說你小時候同張老伯趕著毛驢兒進川做小生意,你現在還常罵‘龜兒子’,就是那時在四川學的,說習慣了。有一天你們把毛驢兒拴在一家紳糧大門外,紳糧出來看見地上的驢屎蛋兒,逼著叫老伯捧起來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頭求情,情願把地上掃幹淨。可是那個惡霸紳糧不答應,硬逼著老伯吃下去幾個驢屎蛋兒。從此老伯得了病,從四川回來不久就死了。敬軒,別說咱們起義是為了救民水火,就說咱們的私仇……”

獻忠不等自成的話說完,雙目圓睜,眼珠通紅,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

“我操他八輩兒老祖宗!老子日後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紳糧大戶殺光不可!”

自成突然問:“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在穀城起事?”

獻忠正要回答,馬元利走上樓來,笑著說:“真是蠓蟲飛過都有影,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

自成機警地問:“老弟,什麼事?”

馬元利說:“你路過石花街的時候有人認出你來,已經報給襄陽兵備道張大經了。你看,多快!”

“他媽的,真快!”獻忠罵了一句,看著自成說,“可是,張大經的耳報神雖然很靈,咱的耳報神也不弱。他周圍的動靜不管多嚴密,咱這裏馬上就知道。”

“你的辦法真多。”

“屌辦法,還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馬元利對獻忠說:“咱們得小心點。明天一早,張大經就會把這個消息稟報林銘球。”

“林銘球這個龜兒子,說不定明天見麵時會要我獻出人來哩。”他調皮地對自成笑著擠擠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煩啦。這可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好辦。你明天把我獻給林銘球,豈不是既省去麻煩,又可以請功麼?”

“那呀,那樣一搞,俺老張在朋友們麵前就隻好頭朝下走路了。”獻忠轉向馬元利,把右手一揮,“明天在城裏多派巡查,倘有人散布謠言,說闖王潛來穀城,都給我抓起來,輕則打他個皮開肉綻,重則叫他的吃飯家夥搬家。至於林銘球和張大經這兩個雜種,咱老子自然有法子應付過去。”

馬元利走後,李自成有點不放心,向獻忠問:“萬一他們找你的麻煩,你怎麼應付他們?”

獻忠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李哥。玩一玩這班官僚雜種還不容易?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保管你安安穩穩地住在這樓上,沒人能動你李闖王一根汗毛。哎,談咱們的正事吧。”

“好,還談那件事吧。你說,你打算何時動手?”

“這件事我常在心中盤算,今晚同你一談,我更想早日動手。李哥,我張獻忠要不反出穀城不是父母養的!你說,我什麼時候動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麥子就動手。”

“我也是這麼打算,到那時,糧草就不發愁啦。”

“我的羽毛也長滿啦,決不會使你陷於孤軍作戰。”

“這裏是四月半間開始割麥,咱們就決定在端陽節過後一兩天內同時動手吧。”

“敬軒,此事非同小可。咱們今夜一言為定,你可不要中途變卦啊!”

“自成,誰要是中途變卦,你看,”獻忠跳到柱子旁邊,拔出寶刀,喀一聲砍進柱子,大聲說,“就如同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聲折斷,說:“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協力作戰,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們大計已定,你就在我這裏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幾個人到各處打聽嫂子的下落。”

自成暫不談是否住下去,卻提出個新問題:“敬軒,老回回、革裏眼、左金王,他們三個人怎麼辦?聽說他們都在觀望風色,準備投降朝廷,這話可真?”

“不假,他們都想跟俺老張學,好駐紮在大別山中休養人馬,沒有誰真打算洗手。”

“請你快派人勸說他們,趁目前黃河以南各地官軍不多,假降這一招切莫再用。請他們早作準備,一旦咱兩個大舉起事,他們也跟著鬧騰起來。這樣互相呼應,全盤棋都活了。”

獻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著說:“嗨,你想得真周到!請放心,他們經常派人到我這裏來,我隻說一聲就行啦。”

自成來穀城的全部計劃都成功了。他心中十分高興,但為著提防意外變故,決定即刻離開穀城。他緊緊地握著獻忠的手,感情激動地說:

“敬軒,如今咱們兩條心又合成一條心,齊力往前幹,大局就在咱們的掌握中了!”

“夥計,你到底肯不肯在我這裏多住些日子?”獻忠問。

“不,我今夜就走。”

“什麼!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決不在此多停。”

“為什麼這樣急?又不是火燒屁股!”

“你這裏朝廷耳目眾多,加之張大經已知道我潛來穀城,住下去對你諸多不便。”

“怕個屌!他們都吃過咱的賄,說話嘴軟,也不想同咱鬧翻。他們遇事替咱老張掩蓋三分,雙方都有好處,決不會過於頂真。再說咱老張手裏有幾萬精兵,怕誰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銘球和張大經不識抬舉,請他們滾出穀城很容易,不用費吹灰之力。明天夜間來個假兵變,聲稱要向朝廷索餉,在城裏一陣鼓噪,燒幾間草棚子,殺幾個人,準保他們嚇得尿到褲襠裏,不敢在穀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這裏住下去當然萬無一失,可是咱們為著明年麥收罷大舉起事,萬不能在事前走漏一點消息,使官軍有備,甚且對你來一個‘先發製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誠心投降,到時候給他們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請你不要留我,我說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還沒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來鞍馬為生,騎在馬上就能休息。”

獻忠想了一想,說:“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沒有別的幫助你,送你點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連忙說:“不要,不要,這一年來你也受了挫折,馬匹器械都不夠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麼,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張不夠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認為我老張不是朋友,你就不用來同咱商量什麼今後大計,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難……”

“我雖說也困難,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幫幫你的忙也不會叫我傷筋動骨。說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馬匹多,就送給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點甲仗。”

“隻要一百匹?”張獻忠望著他,好像沒想到他提出的數目竟是這樣小,“一百匹怎麼夠?這樣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盡量馱去。行麼?”

“這,這我可太領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說,連連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兒!朋友們誰都會有遇著困難的時候,水幫魚,魚也幫水。要不要一點錢用?”

“不用,不用。銀子我還有。”

“這個我不勉強,要用錢你就直說。反正咱老張不打算趕上沈萬三啦,從這隻手裏抓來錢,從那隻手裏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現在已經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動身。你送我的馬匹、甲仗,請你馬上就派人準備好。還有,你順便告訴我的人,要他們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準備停當。”

“我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還可以睡一個時辰。”獻忠想了一下,又說:“李哥,你打算從哪條路走?”

“石花街這條路我比較熟,往西去駐著王光恩的人,我想還從原路轉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見你,暗中報給張大經,你再從石花街走,豈不容易走風?再說,你五更動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機密。”

“我來的時候沒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過均州附近時順便約他見見麵。”

“不要同他見麵。看樣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連曹操近來都對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見他?他此刻縱然不會黑你,可是萬一從他那裏走漏消息,你從武關附近穿過時就說不定多些麻煩。小心沒大差,別走原路啦。”

“那麼走哪條路好?”

“我看這樣吧,幹脆出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河。人們每天看見我的人馬在穀城同王家河之間來來往往,一定不會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順著官路往光化走,人們也隻以為是我的人馬去換防哩。過光化往西北,人煙稀少,山嶺重疊,就不怕走風啦。我送你的人馬在光化縣西邊的僻靜處等候。”

“好,就這樣吧。”

獻忠匆匆下樓去替自成準備人馬和甲仗。自成又打個哈欠,向床鋪走去。他們都沒料到,徐以顯這時已經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張可旺秘密計議,要趁機除掉李闖王的辦法已經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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