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還是你厲害,有見識!”獻忠因為自成沒有誤解他,快活地連連點頭。隨後,他歎口氣說:“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熊文燦在廣東招撫過劉香,在福建招撫過鄭芝龍,發了大財,吃慣了這號利,把我也當成劉香和鄭芝龍。嗨,他媽的,老狗熊!”

“他們把你當成了搖錢樹,聚寶盆。”

“李哥,我這十個月的安穩日子是拿錢買的,沒有一個文官武將,不問咱老張伸著手討賄賂。媽媽的,把老子幾年的積蓄快擠光了,還是填不滿他們的沒底坑。就從這一點說,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沒有天理哩!別說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這班大小官兒們也會逼得咱老張非重新起義不可。”

“所以我勸你不要這樣拖下去。”

“夥計,你以為我高興拖下去?你以為我願意低三下四應付那些大官兒們?這班官兒們,黑眼珠隻看見白銀子,句句話忠君愛民,樣樣事禍國殃民。你以為我喝了迷魂湯,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長久泡下去?咱弟兄們雖不說曾經叱吒風雲,跺跺腳山搖地動,可是不含糊,咱是從砍殺中闖出來的,一天不打仗急得發慌。如今這日子,像二鍋水,不冷也不熱,溫吐嚕的,盡叫人磨性子,你以為我喜歡?有人說咱張獻忠服輸了,真想投降,這可是把眼藥吃到肚裏啦。”

“我聽說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錢,真的麼?”

“別提啦,都怨那個薛瞎子!他龜兒子目下還住在北京。等他回來,我得好好地罵他一頓!”

自成知道他罵的是一個叫做薛子斌的,是獻忠的親信將領,一隻眼睛在作戰中掛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難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銀子打通關節?”

“我派他?派個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隻打算假降一時,叫我喘口氣,補充一些人馬甲仗,可是老薛這個龜兒子想真降。他天天慫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國觀的門子,用金銀財寶收買朝裏的達官貴人替我說話。我一時糊塗,就派他去啦。媽的,錢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該猜疑還是猜疑,沒有買到別的,隻買到一點:讓我暫時能夠在這兒休息整頓!”

自成笑著說:“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錢,拿出來一部分養兵,一部分周濟窮人就好啦。我們要成大事,應該首先得民心,用不著拿錢買朝廷的心。你想收買滿朝的達官貴人,他們的胃口如何填得滿?你的錢扔進大海裏啦。”

“扔進大海裏還會聽見響聲,扔進他們的口袋裏有時連響也不響。”

李自成誠懇地說:“損失一些金銀珠寶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喪失了咱們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也給各地造反的人們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因為咱倆是老朋友,在戰場上共過患難,所以我才這麼直言無忌。敬軒,你可莫見怪啊!”

張獻忠點頭說:“李哥,你說得對,說得對。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個投降的孬名兒。這幾年因為我老張的名聲大,眾人的眼睛都在望著我,我是替自己名聲抹黑啊,還要低三下四地應付那些王八蛋們!”

自成又說:“雖然你走這著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趕快挽回還來得及。敬軒,我再奉勸一句:一生名節所關,你千萬莫再這樣下去!”

獻忠點點頭,但沒做聲。

“曹操怎麼樣?”自成問。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隻花了不多錢,買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監李繼政替他向熊文燦寫了一封書子,又給熊文燦送點禮物,另外沒花一個冤枉錢,就占據幾縣地盤安安穩穩地住下來啦。老熊反而將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縣知縣郝景春找他勸說,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遊擊將軍,說他是誠意投降。媽的!有我張獻忠在東邊做屏風,替他遮風擋寒,他躲在大山裏邊安閑自在地享福啦。”獻忠又笑了起來,他的眼色和笑聲裏帶著鄙視,但又流露著親切,分明很讚許曹操對朝廷的狡猾態度。

“他打算以後怎麼辦?”

“哼,還不是坐在山裏邊觀望風色?熊文燦要調他出來立功,他不肯出來,說他不願做官,也不要朝廷糧餉,隻願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裏做農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樂業過日子。你瞧,多會應付!可是,隻要咱老張幹起來,他就得跟著一起幹,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起事?”

“等我準備好了以後就動手。”

“大約什麼時候可以準備好?”

張獻忠心裏說,你現在是輸光了,巴不得我老張幹起來,鬧得四處起火,八下冒煙,你好趁火打鐵。我偏不急!於是他裝做不大在意的樣子說:

“說不準啊,走著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問,淡淡一笑,從桌邊站起來,背著手走近一個書架,隨便欣賞著那些帶布套的和帶夾板的、排列整齊但頂上蒙著一層灰塵的書,心中卻在想著如何趁今晚將張獻忠在穀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長夢多。獻忠在他背後忽然說道:

“李哥,你真是有膽氣!”

自成轉過身來:“什麼有膽氣?”

“我想問問你:你怎麼打垮了以後不躲藏起來,竟然敢跑來穀城見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為何不敢來見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驚,坐下去笑著說:“如果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會來穀城。”

“俗話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你難道不怕萬一我張獻忠翻臉不認人,對你下毒手?”

“我根本沒想到會有萬一。在我們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劉國能和李萬慶那樣枉披一張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賣友求榮,無恥至極,其餘眾多真正的英雄豪傑,從來沒有黑過朋友的,何況你張敬軒?什麼話!”

“要是俺老張處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會讓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沒一個人不盼望我快來找你,共商大計。他們都說,隻要咱弟兄倆能夠攜手,明朝官軍雖多,就再也不會把咱們各個擊破。”

“可是人們都說在十三家義軍中咱倆是兩雄不並立,互相不服。再說,這兩三年咱倆又起了生澀,撕破過麵子,難道捷軒他們都不想到這些事?”

自成哈哈大笑起來,說:“敬軒,你也太把我那邊的朋友們看低了!”

“怎麼看低了?”

“在他們看來,咱倆雖曾鬧過意見,傷了麵子,但是牙跟舌頭還有時不和哩,何況是朋友相處?這是家裏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敵當前,同心協力還怕遲誤,誰還記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張獻忠繼續目光炯炯地逼著自成問:“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倆終究要爭江山呀!難道天有二日麼?”

李自成完全沒料到獻忠會講出這個問題,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說:

“眼下是大敵當前,隻有同心協力才有辦法。至於打垮了明朝以後的事,遠著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據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如今是勉強撐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時,難道咱倆並排兒坐在金鑾殿上?”

“敬軒,我們兩人都是在刀槍林中過日子,每次作戰都躬冒矢石,誰曉得何時陣亡?我們兩個人倘有一個不幸陣亡,這難題豈非不解自解了麼?”

“要是咱倆都不陣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倆都不陣亡,那也好辦。到那時,有一個人看見天命有定,自己爭也無用,低首稱臣,早弭兵禍,共建太平盛業,豈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頭呢?何況你我,縱然有人肯低頭,手下的將士們也不依啊!怎麼辦?”

“那也好辦,不過多留下一些孤兒寡婦而已。”

“不是還得殺個你死我活麼?”

“到那時,如果沒有別的和解辦法,咱弟兄倆就堂堂正正地排開戰場,見個高低,總比目前大敵當前,自己家裏互相殘殺強得多。再說,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隻會使親者痛,仇者快,失天下義士之心,留千載不義之名。假若你戰敗前去見我,不惟我不會下此毒手,連我的手下人也不會想到這裏,除非他瘋了。倘有人對我出這號孬主意,我會立刻砍掉他的腦袋。我向來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當麵做人,背後做鬼,陰一套,陽一套。我的部下決無人敢勸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張獻忠用拳頭在八仙桌上猛一捶,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好哇,這些話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說得很真誠,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張聽起來不能不佩服。”他向樓下大聲叫:“拿酒來!”

自成趕快阻止說:“不用拿酒,咱們還有正經話沒談完哩。”

“俗話說,喝酒見人心,一邊喝一邊談,豈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經吃得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說實在的,這兩年就吃了咱弟兄倆鬧意見的虧!”

“敬軒,你這一句話算說準了。過去都怪我氣量窄,脾氣躁,所以弄得弟兄們犯了生澀,給官軍以可乘之機。三年來我吃了不少虧,作了不少難,才知道鏵是鐵打的,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所以冒著路途風險來找你,要同你重新擰成一股繩兒對付官軍。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話,以大局為重,不記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對你說句老實話,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隻要你張敬軒對百姓行仁義,對老夥伴大度優容,不要心存忌刻,誅戮功臣,我李自成願意解甲歸田,做一個堯舜之民,決不會有非分之想。我還要勸捷軒和補之他們都擁戴你像擁戴我一樣。你放心吧,敬軒!”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微笑著,拈著胡須問:“真的?”

“當然是真心話,我敢對天起誓。”

獻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自成問,“你以為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俺老張不是小孩子。槍刀林裏混了十幾年,刀把兒在手心裏磨出繭子,肉屁股磨破了幾副馬鞍子,在這樣事情上還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說出二十四朵蓮花不少一個瓣,咱老張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沒有爭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豐滿,還會想到擁戴俺老張麼?哈哈哈哈……”

自成望著獻忠微笑,心裏說:“不管你多麼詭詐,隻要你肯暫時同我合作,肯聽我的話在穀城起義就成!”等獻忠的笑聲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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