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的握著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動一下,眼前不僅浮出來自成被殺害後的屍體,也出現了幹親家的屍體。他把手鬆開,望了軍師一眼,搖搖頭,說:“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轉身,大踏步往花廳去了。
在花廳中為客人擺上了洗塵酒宴。飲酒中間,徐以顯雖然熱情地向闖王敬酒,心中卻繼續想著如何勸說獻忠下狠心。李自成說話謙遜,舉止穩重;雖經慘敗,妻女俱失,但談到前途時信心百倍,毫無沮喪情緒。他思慮深沉,談吐不凡,不像許多義軍首領那樣膚淺和粗俗……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顯覺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裝恭聽自成說話,仔細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顴骨,不由得在心中驚問:“啊,這不就是古人所說的隆準日角,帝王之相麼?”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離開了筵席。
他繞過一座假山,穿過一道月門,進了一個幽雅的小院。院中梅花盛開,暗香撲鼻。在幾十株古梅中間有一座小樓,簾幕深垂,悄無人聲,隻看見白紙窗上映著人影,並有丁冬的三弦聲悠悠揚揚地彈個不停。徐以顯放輕腳步,走到青石台階下邊,佇立片刻,故意咳嗽一聲,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聲停。一刹那靜默之後,是獻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嬌嫩聲音:
“春香,快去看誰在外邊。”
忽聽一雙銀鐲丁冬一響,有輕悄而匆匆的腳步聲傳出,隨即簾子一動,一個十五六歲姑娘的俊俏臉孔從簾子邊露出半邊,問道:
“誰呀?”
“春香姑娘,請你稟八夫人,就說徐軍師特來求見。”
不等丫環回稟,丁氏已經聽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說:
“替軍師打起簾子!”
徐以顯走進屋去,同丁氏見過禮,坐下以後,欲言又止。丁氏越發覺得奇怪。她想,徐軍師從沒有單獨來找過我,今晚為什麼事前來找我,而且神氣很不平常?
“軍師,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她問。
“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跟夫人一談,請夫人屏退左右。”
四個丫環看見丁氏把手一擺,有兩個咚咚地跑上樓去,一個跑往廚房去聽老媽子說古今,一個趁機會跑回小房裏繡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闖王今晚來了?”徐以顯問。
“怎麼不知道?大帥要請他住在我這樓上,剛才已經叫丫環們收拾齊備,火盆裏也燒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樣的人?”
丁氏不明白軍師的用意何在,隨便回答說:“還不是同咱們大帥差不多?也不會多長個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聽說他近來在潼關全軍覆沒,連老婆、女兒都丟掉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勝敗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時勝敗論英雄。”徐以顯輕咳一聲,接著說,“李自成不貪財,不近酒色,與士卒同甘苦,這一點在當今群雄中實為少有。善於治兵,出於高迎祥手下而青出於藍。近一兩年來,聽說他頗喜讀書,更留意收買人心。我們的大帥在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諸家起義英雄更差得遠了。再說,此人頗有謀略。崇禎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滎陽,商議如何抵抗官軍圍剿,多有畏懼之心。那時李自成還不很著名,卻在眾議紛紜中按劍而起,大聲說:‘怕什麼?一人拚命,十人莫敵,況我們十萬之眾!目下我們的人馬比官軍多十倍,隻要大家齊心作戰,縱然他們把關寧鐵騎調來,也不會把我們怎樣。請大家不要三心二意,還是快決定迎敵之策。我想,我們應該分成幾大股,分頭迎敵,互相策應。’他又建議:有的南當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黃河;洪承疇所率陝軍較強,可以派重兵封鎖潼關,並在崤函山中步步設伏,使陝兵無法東進;另外派一支精銳部隊直向東進,威逼南京,打亂朝廷的軍事部署。大家齊聲說好,殺馬祭天,分頭行動。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們敬軒將軍並肩東下,千裏進軍,下穎州,破鳳陽,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舉國震動,而朝廷圍剿之計亦被粉碎。這件事,夫人總該聽說過吧?”
丁氏開始有點明白徐以顯來見她的用意,抿著小口一笑,說:
“在娘家時我不出三門四戶,來到穀城後又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天地,像這樣的事我怎會知道?”
徐以顯用指甲敲著茶幾說:“如此謀略,可謂大智大勇,雖古之名將不過如是!”
丁氏覺得這樣的故事很有趣,便問道:“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顯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又說:“崇禎七年夏天,諸家義軍誤入車廂峽,被陝西總督陳奇瑜圍困。又是用李自成計,使大家平安脫險,轉敗為勝。這又是他的智謀過人處。再以今天來穀城這件事說,如果是別人,新經這樣慘敗,必然十分沮喪。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顧妻、女下落不明,冒著路上風險,奔波數百裏,前來遊說敬軒。已經幾乎是赤手空拳,他還要鼓動風浪,興雲作雨,推動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見他的不凡。”說畢,他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說話,以便抓住機會說出自己的來意。
丁氏抬起頭來笑著問:“你是想請我幫點忙吧?”
徐以顯趕忙回答說:“夫人明智,我不說出來,夫人也會猜到。”
丁氏被徐以顯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掠一掠鬢發,又說:“你想請我在大帥麵前替你說幾句話?”
“正是此意。”
“你一張口就談李闖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闖王那裏幹一番大事業,打算請咱們大帥把你舉薦給闖王。可是,你想,大帥怎麼肯放你去?算了,你還是別打這主意吧。別的我可以替你說話,這樣的忙我可不幫。”
徐以顯趕快說:“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顯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輩!”
丁氏詫異,收斂笑容,問:“軍師,你究竟來找我有什麼事?”
“夫人,日後同我們大帥爭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來,請夫人勸大帥當機立斷,將他除掉,免留後患。失此良機,悔之晚矣!”
丁氏臉色突變,心頭怦怦亂跳。她今年才隻有十九歲,原是個大家閨秀,今年正月出嫁時在路上被張獻忠搶了來,十一個月來她對殺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慣,提起來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勸說張獻忠殺害別人,尤其是殺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堅決地說:
“像這樣壞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殺人,為什麼不自己見大帥去說?”
“我已同大帥講過,因見大帥猶豫不決,故來請夫人幫忙。夫人不為大帥的大事著想,難道也不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著想?”
“你們殺人是五八,不殺人是四十,與我有什麼相幹?”
“夫人差矣。古人雲:成者王侯敗者賊。倘若大帥能得天下,則大帥即成了當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後;倘若大事不成,則大帥不過是一個流賊,夫人也不過是賊之一妾耳。此事豈與夫人無幹?”
徐以顯的話直刺到丁氏的痛處。她自從被張獻忠搶來以後,也曾幾次想死,但終於下不了死的決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於書香門第,哥哥是個舉人,卻落入賊人之手,已夠丟盡了祖宗的人,何況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無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簫解愁,便是暗暗流淚。幸好近來生了一個男孩,剛剛滿月,使她在苦悶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線希望,也許不是希望,隻是暫時的一點安慰。現在徐以顯對著她毫不客氣地說出來什麼賊呀妾呀,羞得她滿臉通紅。徐以顯見她紅著臉低頭不語,又說:
“夫人難道甘做賊人之妾,不願居皇後之尊麼?”
丁氏猛然抬起頭來,含怒說道:“徐先生,你說話太無禮貌。念起你是軍師,居心不壞,我不生你的氣。這事情我還是不管,不壞這個天良。縱然大帥日後做了皇上,別說皇後我沒有份兒,連東宮、西宮也沒有我的份兒。你去找別人幫忙吧,休得拿這話來慫恿我幫你殺人。”
徐以顯不動聲色,笑著說:“夫人,你又錯了!”
“我怎麼錯了?”丁氏問,氣憤中含有一絲兒僥幸心理:難道我真有份兒麼?但是她接著說,“你想想,大帥的妻妾一大群,聽說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過來。等他做了皇上,不知還要娶多少,到那時,倘若我還活在人世上,年紀已大,容貌已衰,還不是打入冷宮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貴。如今大帥雖有八位夫人,卻隻有夫人生有一子,將來大帥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為太子,夫人豈不要位居正宮?不但要做皇後,往後還要做皇太後哩。”
丁氏冷然不語,心中的怒氣卻消了。
“夫人,你難道不希望大帥日後坐江山麼?”徐以顯拈著胡須問。
丁氏在心中琢磨著軍師的話,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話,但又覺得這希望有點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這位足智多謀的好軍師能替她解答一個疑問,便含著不好意思的微笑問:
“大帥的年紀還很輕,別的夫人難道就不會替大帥生兒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大帥並無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長子,日後定為太子無疑。王又天昨天所說的話,夫人難道不知?”
“大帥昨晚對我講過,不過我對看相啦,批八字啦,自來不大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