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走過穿堂,到了第二進天井裏,張獻忠見身邊隻剩下幾個貼身的人,才向白文選小聲問:

“自成在哪裏?”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來見你。”

“尚子明?在哪兒?”

“我怕走漏風聲,讓他坐在後花廳中等候。”

獻忠向右首穿過一個月門,繞過太湖石假山,三步並作兩步,向花廳走去。在花廳的台階下遇見笑臉相迎的醫生,他上前一把拉住,連連搖著醫生的雙手,大聲說: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隨即放低聲音問,“夥計,從哪兒來的?”

老神仙沒回答他的問話,也沒法抽出手來作揖行禮,笑著說:

“大帥近來可好?”

“好,好,你們那裏怎麼樣?聽說完了,真的麼?”獻忠一邊問一邊拉著客人往大廳去。

“吃虧不小,不過沒有完。”

“沒有完?我聽說你們是全軍覆沒,還沒有完?”

“隻要自成在,就不會完。”

獻忠在醫生的臉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對,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後又帶著深情地歎口氣,說:

“幹親家,你說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擺酒,然後轉回頭來向醫生問:“聽說自成來了,我心中很高興。自從潼關大戰以後,俺老張派人去打探你們下落,總是不得實信兒。有人說自成陣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塊石頭。如今,這塊石頭挪開啦。夥計,你們帶多少人來?”

“五十來個。”

“將領中都是誰跟著來了?”

“都沒來。闖王隻叫雙喜和張鼐跟來。”

獻忠摸著胡子,含笑地沉吟說:“兩個小猴子……這兩三年都長高了吧?”

“不但長高了,武藝上也都很有長進啦。”

“當然,強將手下無弱兵,你不說我也知道。”獻忠又大笑起來,“捷軒、玉峰怎麼樣?”

“玉峰還好。捷軒掛了彩,已經治好了。”

“一功呢?”

“也掛了彩,如今好啦。”

“隻要幾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張就放心啦。李嫂子聽說還沒有下落,是吧?”

“還是沒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萬一李嫂子有三長兩短,真是可惜!咱們舊日十三家七十二營裏,婦女上千上萬,像李嫂子這樣能幹、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實在少有。”

尚炯見獻忠並不急著詢問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心中發生了狐疑:莫非他不願意同闖王見麵?醫生正要拿話試探一下,徐以顯來了。

張獻忠把他的軍師介紹給尚炯,又指著尚炯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簡直比華佗的醫道還高!李鐵拐行走背個藥葫蘆不頂屁用,他要是遇見俺這位幹親家,他的那條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話引起來哄堂大笑。徐以顯雖是第一次看見尚炯,但早已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崇禎八年張獻忠曾參加高迎祥領導的東進,他的部隊同李自成所率領的第八隊常常連營駐紮,尚炯也常替獻忠的部下醫治金創。有次張可旺喝醉了酒,一劍刺倒愛妾徐麗貞,腸子從腹中流出。恰好醫生經過,救活了徐氏。獻忠治備酒宴感謝,並叫可旺夫婦認醫生做幹老子。尚炯堅決謙謝,隻認徐氏作為義女。這件事在幾家農民軍中哄傳開來,在本來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離奇情節,改動最大的是說可旺一劍把徐氏的頭砍掉,隻剩下喉嚨未斷,醫生把她治好以後,脖頸轉動自如,僅留下一道傷痕猶如紅線。

“彰甫,你隻知道我的幹親家救活麗貞的命,還不知道文選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飯已經端上來,咱們邊吃邊說吧。”張獻忠一把抓住醫生的一隻胳膊,把他硬塞進首座的太師椅中,對親兵大叫:“快拿熱酒!拿賒旗鎮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獻忠告訴徐以顯,從前白文選在廬州中了炮傷,傷勢極重。多虧尚神仙用蒙汗藥把他麻醉,取出來折斷的那根鎖骨,用同樣長短的狗腿骨放在原處。過了兩個月,他又能騎馬打仗,像平日一樣。聽了這個故事,徐以顯連稱:“神醫!神醫!真是神醫!”但是尚炯心中卻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們都不提迎接闖王的事,暗想著劉宗敏等都不願闖王冒風險前來穀城,看來他們是對了。

從尚炯來到以後,張獻忠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安置自成的問題。他既害怕走漏風聲,不想把李自成接進城內,又顧慮自成會輕視他畏懼朝廷太甚,誤以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現在,他的主意決定了。他替醫生斟了一杯酒,說:

“快喝了這杯酒,吃了飯,咱們去接自成。”他轉向徐以顯,故意問,“軍師,如今巡按大人來穀城,張大經也在這裏,到處是朝廷耳目,把闖王安頓在什麼地方好?”

徐以顯一時摸不透獻忠的心思,故意說:“按我說,最好請闖王住在山裏邊,多派人加意保護。等過上一年半載,局勢有了轉機,再資助他一些人馬,他好去召集舊部,重振旗鼓。”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笑一笑,說:“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進我的公館來,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顯暗暗高興,心裏說:“你的詭計瞞不住我這個小諸葛!你是想來一個關門殺雞,叫他無處飛逃。”他心中這麼想,嘴裏卻故意說:

“這裏離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麼?”

“屌!別說咱不會讓他知道,萬一給他龜兒子曉得啦,咱撐著,看他幹瞪眼沒有辦法。”

張獻忠吩咐白文選立刻以保護巡按大人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邏,禁止閑人通行;又吩咐一個親兵去告訴丁氏,趕快派丫環把樓上打掃幹淨,安好床鋪,生著火盆,供闖王一人安歇。從今晚起,一切閑雜人不準走進八夫人的小院。他對醫生說:

“老尚,我想這樣安排:自成的人馬全留在城外,隱藏在我的兵營裏;雙喜跟小張鼐住在這花廳裏;你呢,願意住我這公館裏也好,願意住文選那裏也好,願意去太平鎮住你幹女兒那裏也隨你;至於自成,就住在這東邊小院裏。樓下邊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請他住樓上,萬無一失。你看這樣好麼?”

“到了你這裏,你怎麼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說。

徐以顯在心中叫著:“妙計!妙計!”

李自成被獻忠秘密地迎進公館,果然連一個親兵也沒有帶進城來,隻有雙喜、張鼐和尚炯相隨。等到在花廳中坐定以後,尚炯覺得徐以顯的眼神中含有殺機,很後悔自己臨事疏忽,竟沒有提醒自成把親兵帶在身邊。他幾次暗中觀察闖王的神情,卻見闖王沒有絲毫不安,好像根本沒想到會發生意外。一會兒張獻忠往廁所去,徐以顯跟了去,花廳裏隻留下白文選作陪。趁著這個機會,老神仙用腳尖將自成的腳輕輕碰一下,但是自成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對他的用意毫不理會。尚炯沒有辦法,隻好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聽天由命。

徐以顯守候在廁所外邊。等獻忠從廁所出來,他迎著獻忠小聲問:

“大帥,你打算怎樣下手?”

“下什麼手?”獻忠略帶驚訝地問。

獻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顯覺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機殺掉李自成的主張直接說出口,但在刹那中躊躇一下,改為試探的口氣問:

“巡按大人可對大帥談到了李自成的事?”

張獻忠感到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了?”

“他的一位親信幕僚也把這意思對我講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並非真心投降朝廷,不過是暫居此間,待機而動。大帥豈能賣友求榮,失天下義士之心?”

“對呀,那麼你怎麼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見,大帥雖不應聽從林銘球的話將李自成縛獻朝廷,但也不可將他放走,遺將來無窮之患。大帥平日也同我談過,將來能與大帥爭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時機,暗中將他除掉,則今後天下義軍惟大帥大旗所指,誰不服從!”

張獻忠的心一動,沒有馬上回答。他雖然比李自成起義略早,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領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樣很早就抱著個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確宗旨。獻忠有時也想到日後改朝換代的事,但思想比較模糊。來到穀城,他本來希望明朝會給他正式名義,發給軍餉,按照他的要求將襄陽一帶的防地給他。如果這個打算實現,他會割據一方,等待變化。但是不僅這些要求都落了空,而且幾年來軍中積蓄的金、銀、珠寶也一部分白送給北京的大官們,一部分給熊文燦和襄陽的文武官員們要走了。將近一年來,新的生活經曆逼著他認識了一些新的道理,而徐以顯、潘獨鼇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的來到,更使他爭奪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現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陽的文武大員以及才到穀城的林銘球,而一點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敗來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過他,說自成將來會跟他爭天下,遠得很呢!徐以顯見他沉吟不決,趕快接著說:

“請大帥不必猶豫。俗話說,不奸不毒不丈夫,自古爭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間尚且互相殘殺,何況朋友!唐太宗殺其兄弟,仍為千古英主,光耀史冊。項羽在鴻門宴上不忍殺害劉邦,終至逼死烏江。大帥起義至今,殺人無數,何用在一人身上動婦人之仁,重蹈項羽覆轍!”

張獻忠手握長須,仰視星空,仍然沉默不語。徐以顯又慫恿說:

“敬軒將軍!今日乃天將李自成賜將軍;逆天意,失良機,後必受殃。倘大帥擔心傳之於外,有損令名,此事甚易。隻要你動動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將李自成一夥人全部活埋,或殺死之後沉入漢水,外界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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