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斷遭受戰亂的穀城一帶,自從張獻忠的農民軍駐紮在這裏以後,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
這天早飯後,天朗氣清,陽光明媚。張獻忠沒有事,率領一群親兵出穀城西門射獵,射得幾隻大雁、幾隻野雞和兩隻兔子。隨後,射獵的興頭過去,他縱馬向西,一直奔到那條從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一個草棚前,占據一張方桌坐下。
一群一群去武當山朝拜金頂的香客從獻忠麵前走過。獻忠把一幫香客叫住,問明白他們都是黃州府麻城縣人,又問問東邊的災荒情形,便叫一個親兵給為首的香客一些散碎銀子分給大家。眾人慌忙跪下磕頭。獻忠揮著手說:“算啦,算啦,留下頭到山上磕吧。”但眾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響頭,說出些千恩萬謝的話,然後離開。
為著想打聽潼關大戰後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親信將領的消息,獻忠曾派出幾個探子前往潼關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來,而已經回來的卻沒有帶回來真確消息。今天他來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實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聽出一點線索,但非常遺憾,從他麵前走過的幾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來的。後來有一起逃荒的男女來到麵前,從服裝和口音知道他們是河南人,但是一問,他們是從南陽府來的,對潼關大戰的消息僅僅聽到一點荒信兒,十分模糊。他叫親兵往官道上撒了幾把銅錢讓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難道自成們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問,“老子不信!”
回到老營,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等他,使獻忠十分高興。王又天雙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個有名的江湖術士,在襄陽監軍道張大經的門下做清客。總理熊文燦和很多大官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陽的達官巨紳的座上客。張大經向獻忠推薦過他,獻忠也極想同他一見,可是他又被熊文燦請到襄陽去了半個月,昨晚才從襄陽回來,今天上午坐轎子來拜望獻忠。獻忠同他一見如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就把自己的和剛滿月的兒子的生辰八字告訴他,請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獻忠笑著說,“不要顧慮,八字上是什麼就說什麼。你要是隨便奉承幾句,不說實話,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張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鐵口,從來不隨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著說。
王又天掐著指頭,嘴裏咕咕噥噥地推算一陣,臉上流露出驚異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動著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陣,又拉著獻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陣,忽然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你坐好,坐好,受愚弟兩拜!”說畢,連忙深深地拜了兩拜。
張獻忠明白這裏邊大有文章,一麵回禮,一麵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怎麼樣?俺父子倆會不會都做叫化子?會不會,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聲叫著說,“愚弟半生江湖,足跡遍於海內,朝野上下,相人多矣,從來沒見過令喬梓這樣好的八字!”
“手相怎麼樣?”
“同將軍的八字一樣好。”
“該有多好?夥計,你可別以為我跟別人一樣喜歡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幾句!”
王又天很認真地說:“決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請將軍屏退左右。”
獻忠揮退左右,小聲問:“快說吧,該有多好?”
“敬軒將軍,你以前可請人算過八字?”
“請人算過,可是都不肯說實話。”
“他們怎麼說?”
“都說我要做大官,做大將軍,可是沒有人肯說我在做賊,這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張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略帶棕色的長胡須在胸前抖動。
“哎哎,將軍真是會說笑話!閣下這個八字,嗨,這個八字……”
“到底怎麼樣?”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後探身向前,湊近獻忠的耳朵小聲說:
“貴不可言!”
獻忠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確實貴不可言!貴不可言!”
獻忠故意問:“能夠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元帥?”
“豈止大元帥!這話隻能我知你知:日後貴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張開玩笑?”
“豈敢!豈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謝你。”
“此事關係重大,將軍萬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當然不敢亂說。”
張獻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飯,並且約本城舉人王秉真、名士方嶽宗、應城秀才潘獨鼇都來作陪。方嶽宗是現任鬆江知府方嶽貢的哥哥,為人慷慨俠義,豪放不羈,喜歡喝酒,十分健談。獻忠才進穀城時,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錢助餉。隨後他知道了方嶽宗確實沒有錢,他的弟弟方嶽貢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趕快把他釋放,表示歉意,並且同他做了朋友。獻忠對於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經發誓要蕩平中國,剪除貪官汙吏,卻出人意料地給遠在幾千裏外的鬆江知府方嶽貢寫了封信,表示敬仰。他在信裏邊坦率地說:“使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獻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嶽宗派家人把信送往鬆江,並且說他知道方知府不會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獨鼇原是應城縣的小地主,半年前因為同本縣的一位有錢有勢的紳士爭田,有理輸了官司,氣得走投無路,遂殺了知縣和紳士全家,樹了反旗,投了獻忠。獻忠待他很好,近來派他帶一小隊人馬駐紮在南河同漢江彙合的仙人渡地方,向來往商船征稅。
客人中還有一位是從河南省新野縣來的丁舉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轎正走在從新野往南陽瓦店鎮的官道上,碰見獻忠從這條官道上經過,把他的妹妹搶來,當晚就拜堂成親。瞎子王又天對獻忠所說的“令喬梓”中的那位“梓”,就是這位丁夫人所生的嬰兒。當妹妹才被搶走的三四個月內,丁舉人認為是奇恥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節,作個“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聽見母親在堂屋裏為女兒的事痛哭,他連母親也極不滿意,走進內宅,對老人說:
“你還哭她?哼,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的寶貝女兒!咱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詩禮傳家,沒想到竟出了這個沒廉沒恥、失節從賊之人!你兒子好歹是個舉人,出了這件醜事,叫我今後怎麼在官場中混?她這個貪生怕死的賤東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丟淨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塗,還在想她!”
老太太哭著說:“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時把她扔到尿罐兒裏,也免得她長大了失節丟人!”
“唉,這都怪我們的家教不好!”丁舉人又憤恨又傷心地說。
可是張獻忠受“招撫”以後,妹妹派人帶了十匹綾羅綢緞和二百兩紋銀來家聯親,丁舉人的態度立刻大變。他心中矛盾了半個月,在老母的催促下,親自帶著禮物前來同獻忠認親,當人們談起來他的妹妹是張獻忠將軍的如夫人時,他便麵帶春風,笑嘻嘻地拈著胡子說:
“舍妹的八字麼,從前經幾個高人看過,都說生得不錯。再說,生在兵荒馬亂年頭,文不如武,能夠同武將結婚也好,不能講是不是書香門第。”他為著麵子上光彩,矢口否認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說是張將軍的“續弦夫人”。
他經常來穀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風。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給他百兒八十兩銀子他就滿足。這次他來穀城,借口外甥滿月,特來致賀,實際上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兩銀子,趁著家鄉災荒極大,又是年殘歲尾,買進一處莊子和一處非常難得的好墳地。這墳地,據說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幾家大戶都在爭;因為他想要,大家都怕張獻忠,隻好讓他。
酒宴開始了。正中間一張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舉人王秉真是二座。張獻忠親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張八仙桌上,新野丁舉人首座,方嶽宗二座,獻忠的軍師徐以顯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張獻忠今天特別高興,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劃拳,熱情勸酒。在別人正劃拳當兒,丁舉人掂著一把錫酒壺走過來給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動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來。王又天接受敬酒以後,趕快恭維說:
“舅老爺今天要多喝幾杯。我給令甥掐過八字,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命,難得,難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錯,王先生可曾算過?”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細細推算。不過,令妹的八字愚弟雖尚未推算,但既為敬軒將軍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別好,也不會如此天緣巧合,於金戈鐵馬之中得遇敬軒將軍。”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強合。”
每個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不僅因為他是初次來這裏做客,也因為他今天替獻忠父子算了八字。人們從他叫獻忠屏退左右、小聲談話的神秘態度,從他和獻忠都不肯說出算八字的結果,都猜到獻忠的八字一定是“貴不可言”。這些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是非常敏感的。丁舉人希望妹妹日後能成為娘娘,他自己能做國舅。略微使他遺憾的是,獻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顯然命中注定沒有正宮的份兒,隻能做不能專寵的妃子了。徐以顯是一個政治野心極大的人,平生以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開國宰相,建立不朽功業。舉人王秉真投張獻忠原是不得已,曾經逃跑一次,被追了回來。這時他也很希望獻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樣,因為這樣,他這個舉人就不但不會落個“從賊”的壞名聲,反而是新朝的“從龍之臣”。至於潘獨鼇,因為是被逼上梁山,當然切盼著江山易主。隻有方嶽宗,一則因來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算命的情形,二則他自己並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沒注意這個問題。他今天在酒席上興奮快活,隻是因為他喜歡張獻忠的奔放豪邁性情,同這樣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當大家都有七分酒意的時候,張獻忠還是不斷地向客人敬酒,特別向方嶽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換成大杯,大杯換成大碗。他喜歡方嶽宗這個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並不倚勢欺人,而且從來對他無所求,也不像別人一樣害怕他,故意向他獻殷勤,反而有時敢當麵說出他某事某事做錯了,應該改正。可是方嶽宗知道自己已經喝得快醉了,而自己醉後往往會鬧出事來,不大雅觀,所以當獻忠第三次用大碗給他倒酒時,他粗狂地推開酒壺,舌頭不能轉彎地大聲說: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會發酒瘋啦!”
“在我這裏,隻要喝得痛快,發酒瘋也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是痛飲取樂,不喝醉別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攤泥啦。”方嶽宗告饒說。
“有轎子抬你回府,怕什麼?”
張獻忠不但自己逼著方嶽宗喝酒,也叫大家給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態取樂。方嶽宗已經立腳不穩,看人的臉孔像隔著一層霧。起初他還想“適可而止”,但喝著喝著,酒性大發,興奮異常,大聲呼叫,拍拍胸脯,說:
“好吧,來吧,舍命陪君子!別看我醉,我、我、我還能,‘飲似長鯨——鯨——吸百川’!”
獻忠笑著叫:“對啊,方兄!這才是好樣的!”
“敬……敬軒將軍!來,來,我同你對、對、對飲一碗!”方嶽宗渾身搖晃,舉著酒碗,繼續叫:“對飲!對飲!不敢對飲……你是孬種!”
獻忠看著朋友的醉態,聽他說出粗魯的醉話,快活地大笑起來。
“你笑?你笑?”方嶽宗乜斜著眼睛說,“你笑也得對——對——對飲三碗!……你要是不飲、不飲,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裏的酒一口喝幹,然後望著獻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裝孬!”
獻忠因為巡按禦史林銘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經派養子張定國去縣境邊準備,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堅決不再喝酒,卻望著方嶽宗的醉態繼續大笑。在座的人們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湊趣,跟著大笑。
“快喝!快喝!”方嶽宗發音不清地叫嚷著,“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張獻忠隻把滿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繼續笑著。方嶽宗突然撲了過來,左手抓住獻忠嶄新的青緞麵紫貂皮袍的圓領,右手握成拳頭,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當第二拳快落下時,獻忠把身子猛一閃,沒想到皮袍的領口哧啦一聲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長的口子。兩張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一齊大驚,臉上變色。方嶽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臨時很難轉彎下台。他鬆了手,繼續說:
“你喝!你喝!”
許多人都以為方嶽宗惹了大禍,性命難保,同時這酒宴也將不歡而散,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解,獻忠已經端著酒碗站起來,嘻嘻地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