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寨的幾個青年農民一聽說闖王要走,都跑來要求入夥。闖王因為一則馬匹缺乏,二則糧食困難,不讓他們入夥。但是三天來他們不但跟闖王部下的弟兄們混得熟了,同李過和田見秀等也熟了。經他們死纏活纏,見秀才答應把他們收下。一個牧羊青年的母親是個寡婦,又無兄無弟。母親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母親拉著他的衣襟哭著不放手。他掙脫母親,噙著兩眶熱淚邊跑邊嘟噥說:
“這種年頭,你讓我去入夥吧,混好了我會捎錢養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著娘兒倆活活餓死!”
恰巧這時候田見秀同郝搖旗從這裏走過。見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麵前,責備他幾句,說明堅決不收他入夥,要他在家孝順母親,又掏出幾錢散碎銀子交給寡婦。寡婦感恩不盡,趴地下連磕響頭。離開這個寡婦以後,搖旗在見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說:
“玉峰,人們都說你是活菩薩,我看你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啦。都像你這樣,咱們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萬八萬人。從前,別說是自願找上來的,多少不願入夥的,隻要年輕力壯,咱們還不是裹了進來?一裹了進來,他們不情願也沒辦法。陝西驢子不拽車,由不了它的意兒。隻有那樣,咱們的人馬才能像海潮一樣。”
見秀笑著說:“海潮漲得猛,退得也快。自成同我談過,眼前糧草困難,不宜多添人。”
搖旗說:“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辦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經過,聽見田見秀和郝搖旗的談話,在心中笑著說:“要是將領們都能像玉峰這樣,就不愁不能把隊伍變成仁義之師了。”他走到一間破茅屋的門口,一個約摸四十歲出頭的黑大漢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說:
“闖王爺,我的東西已經拾掇齊楚啦。”
這人名叫包仁,是個鐵匠,久聞藍田劉鐵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當三天前劉宗敏同闖王回到杜家寨時,包仁夾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說話。後來經鄰居們慫恿,由杜宗文帶著他去看過宗敏一次。宗敏一聽說他也是鐵匠,正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心中很熱乎,就問道:
“窮日子還能對對付付混下去麼?”
包仁歎口氣說:“不瞞你說,不行啊。有幾畝地的人還活不下去,何況咱們家連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從前靠手藝吃飯,現在喝西北風。”
杜宗文老頭插言說:“真是喝西北風呢!這方圓幾十裏誰不知道他鐵匠老包?可是這年頭,到處田地荒蕪,不成世界,有好手藝也不頂饑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如今倒清閑,抄著手過日子,等著餓死。”
宗敏心中一動,眼光在包仁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軍中很需要鐵匠和各種手藝人,可是在目前情況下,他肯不肯入夥呢?於是他笑著問:
“老包,既然在家裏活不下去,隨俺們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說:“說良心話,我要不是上了年紀,一定要跟隨你們造反去。我不會耍刀弄劍,掄大錘也管打仗。一錘打下去,連頭盔也會打碎,不能隻叫他頭皮上起個青疙瘩。”
劉宗敏和周圍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年紀大一點兒倒沒有什麼,”宗敏說,“咱們隊伍裏用不著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緊。”
“行,行。隻要你劉爺不嫌我年紀大,我就入夥!”
後來劉宗敏把包鐵匠願意入夥的事對自成談了,自成也很高興。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見了麵,知道他還沒有同老婆說明,囑咐他務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現在闖王順便來看他,第一句話就問:
“老包,你的老伴兒可放你去麼?”
“她喜不肯!我在家裏沒活幹,老兩口眼看就要成餓死鬼,她巴不得我跟著你闖王爺找條活路。”包仁用腳踢一踢用麻布包著放在地上的錘子和鉗子等工具,又說:“你瞧,我要帶的東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裏摸索什麼,在黃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說:“闖王爺,你老進來坐吧,我給你老燒茶!”
“不坐啦,我還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說:“闖王,砧子和風箱也帶麼?他要挑著走,可是人餓得黃皮寡瘦,又是走長路,我就是擔心他掉隊!”她覺得心裏有許多話要對闖王說,可是說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淚,隨即擤了把酸鼻涕。
闖王說:“包大嫂,砧子和風箱都要帶,用時方便。你放心,這些東西用不著包大哥自己挑,咱們有騾子馱。”
包仁連忙說:“我挑,我挑。我的腿腳還硬。”
闖王轉回頭說:“小鼐子,你幫包師傅把東西送去交給管事務的,動身時馱在騾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氣要對闖王說一句什麼話,但闖王已經走了。她倚著門框,望著闖王的高大的背影轉過牆角,又用衣襟擦眼淚,對男人哽咽說:
“隻要你跟著闖王多做點仁義事,不無故殺人放火,菩薩會保佑你。這年頭,什麼兵,什麼賊,官兵行事比賊還差得遠哩。”
一更時候,農民軍整隊出發。闖王叫郝搖旗率領一小股將士作為前隊,所有騎馬的彩號和十幾匹騾馱子走在中間,後邊是步行的輕彩號,他自己同李過率領一批人作為後衛。李雙喜看見郝搖旗已經騎著馬走了,就同張鼐一商議,悄悄地把烏龍駒留了下來。但他們又害怕闖王責備,走去對李過說知,要李過勸闖王騎馬上路。李過望著兩員小將說:
“按道理他是闖王,騎馬天公地道,誰也不會說二話。可是我不好勸他。你們不妨試試看,頂多他說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責備一兩句算了。”
雙喜眼圈兒發紅,說:“隻要爸爸肯騎馬,我就是挨罵也心甘情願。”
張鼐接著說:“雙喜哥,別怕,挨打挨罵我替你!”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等闖王動身時,李雙喜提心吊膽地把烏龍駒從隱蔽的懸崖下牽了出來,拉到闖王麵前,叫了聲:
“爸爸!”
自成聽見馬蹄聲就覺著奇怪,這時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說話,用力給雙喜一個耳光,打得雙喜趔趄兩步,隨即撲通跪在地上,不敢做聲。他從雙喜的手裏奪過來馬鞭子,揚起來正要往下打,張鼐也撲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雙喜,並且說道:
“是我替雙喜哥出的主意。我錯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闖王氣得手顫,但鞭子打不下去。這兩個小將在前幾天的大戰中舍死拚命,異常勇敢,如今雙喜左臂上的箭傷還沒痊愈,而兩個小將又都因作戰疲勞和吃不飽肚皮,瘦得眼眶變大,麵有菜色。他在張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腳。當他又揚起鞭子準備往下抽時,李過趕快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說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們,是我叫他們把烏龍駒留下的。”隨即他轉向兩個小將,把腳一跺,厲聲喝道:“還不起來把牲口送給彩號!”
兩個小將立刻跳起來:雙喜牽著馬追趕彩號,張鼐轉到闖王背後,以便在出發後寸步不離地保護闖王。過了一陣,自成轉向侄兒責備說:
“補之,他們小孩子懂得什麼,你不該慫恿他們胡來!我自己下令全軍馬匹都給彩號騎,就應該以身作則。你們卻暗暗把烏龍駒替我留下來,什麼話!”
李過也不敢做聲。自成氣呼呼地揮一下手,說:
“咱們走吧。”
走到後半夜,下弦月姍姍出來了。人馬在一個背風的山灣子裏停下休息。郝搖旗看見李自成同後邊的將士們步行而來,並且聽說了雙喜和張鼐受責,連李過也遭了沒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聲對一個親兵說:
“快把我的馬牽到彩號隊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