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人還算少麼?你叔侄倆起義的時候不是隻有兩三百人麼?俗話說,樹起招兵旗,不怕沒有吃糧人。等咱們把闖王的大旗一樹,人馬會像趕會一樣地四處奔來!”郝搖旗轉向自成,又說:“李哥,你說是麼?來,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歲以前本來是喜歡吃酒的,也有縱情豪飲、使酒任性的時候。近幾年來,他在各方麵日漸成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處處收斂,性情上有了很大改變。酒是輕易不飲了,要飲時也隻飲一杯半盞。今天一則因郝搖旗平安回來,還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馬,他心中十分高興,二則大敗以來將士死傷散亡殆盡,妻女均無下落,他的心中又異常煩惱,兩種心情交織一起,所以也願意陪搖旗吃酒。但是他奪著葫蘆,隻讓倒給他三五口酒。搖旗也不勉強,笑著說:
“李哥,你這個人,名氣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天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義軍首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帳中姬妾成群,吃飯時還奏著鼓樂。你跟他比起來,你簡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羅汝才的,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酒色之徒,缺乏宏圖壯誌,但是他聽了搖旗的話以後卻不說話,隻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倒是李過心直口快,冷笑一聲說:
“曹操雖然手下人馬很多,可是到底沒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氣候!”
自成趕快說:“也不能這麼說。曹操能夠籠絡住很多人,這就是他的長處,是他比一般人強的地方。”
郝搖旗已經替李過斟滿一碗酒,替田見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讓著大家說:
“咱們不談他曹操、劉備,喝酒是正經。來,來,咱們來一個開懷痛飲!”說畢,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雖然郝搖旗也掛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麵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過的酒量好,也善於猜拳,便伸出右手說:
“補之。咱倆劃幾拳,三拳兩勝!”
李過剛伸出一隻手來,卻見他的叔父把頭一搖,就把拳縮回去了。自成對搖旗和李過小聲說:
“弟兄們都沒有酒喝,有時連肚子也吃不飽,你們別大聲吆喝,悄悄兒吃幾口拉倒吧。”
郝搖旗吐一下舌頭,縮回拳頭,嘻嘻地笑著點點頭,望著李過說:
“闖王說得是。咱們喝啞巴酒吧。”
就在這刹那間,李自成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問題,搖旗處處都好,就怕將來認真整頓起軍紀來他有意見。這時劉宗敏派一個弟兄來請他回後山去,他趕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見了宗敏以後,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個探消息的人已經回來。這個人向北走出幾十裏,因潼關縣境內的鄉勇還在到處搜山,盤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來說,潼關附近的老百姓謠傳闖王和高夫人都已經陣亡,如今官軍正在各處查找他們的屍首,並說在靠近河南邊境的一個什麼峪中找到了一具女屍,官軍認為就是高桂英,首級已經割下來送往潼關,但老百姓又說不可信。這個探事人還聽說,如今各路官軍雲集潼關城外,總數不下五萬,日內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疇已經先動身過河了。
聽了這些消息,李自成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幾年來在陝西各地同他們作戰的比較精銳的官軍差不多全要調往北京勤王,今後活動起來就不再那麼困難了。憂的是,謠傳桂英已經死了,真的?假的?說是死在靠近河南邊界的地方,按方向不是很對頭麼?
他同劉宗敏商議如何繼續派人去河南交界處探聽老營的下落。正在商議,忽報又有一起人回來了。
在新回來的一起人中有李過的妻子黃氏和養子來亨,有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還有孩兒兵頭目羅虎和王四,他們都是由醫生尚炯帶回來的。在老營被打散以後,黃氏和來亨在親兵們的保護下突圍出來,路上遇見了羅虎率領的幾個孩兒兵合在一起,繼續南逃。中途遇著劉宗敏的眷屬和尚炯。後來遇到鄉兵截殺一陣,死了幾個親兵,孩兒兵也隻剩下羅虎和王四兩個,而羅虎的大腿上也帶了重傷。
他們的脫險歸來使人對高夫人的生死更加憂慮。同高夫人最後失散的是黃氏和來亨。據黃氏說,當她離開的時候,高夫人身邊已經隻剩下兩百多人,指揮各家親兵作戰的賀金龍已經受傷,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劉芳亮被官兵隔斷在另一個地方。當時高夫人見情勢萬分危急,叫黃氏帶著來亨向東南突圍,而她自己指揮著身邊的人馬堵擋敵人。黃氏不願意離開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嚴厲斥責,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來個親兵擁著她和來亨的馬衝了出來。黃氏同高夫人年紀相當,多年來生死不離,在許多事情上都對她依賴慣了,一旦失去這位嬸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來。在回來之前,她還存著一些幻想;等到見了闖王和李過,幻想突然破滅,當著闖王的麵就痛哭起來。別的女人見黃氏一哭,也都哭出聲來。羅虎、王四和來亨平日深受高夫人恩愛,又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雙喜比他們大一些,起初還竭力忍耐,不敢在闖王麵前哭泣,後來再也忍不住,頭一低走出去,蹲在門外抽咽。張鼐跟在他背後出來,蹲在他的身邊偷偷抹淚。那些跟著闖王和李過多年的親兵們,也都很難過,噙著熱淚,不敢抬頭。
自從李自成起義以來,第一次在他麵前出現這樣的場麵。他心中很難過,但不知說什麼好。劉宗敏平日最討厭女人哭,但現在卻不發脾氣,同李過一樣低著頭不做一聲。自成望望大家,站起來輕輕地跺一下腳,說道:
“新吃了敗仗,士氣本來就不好,你們偏偏沉不住氣!”
他走出門外,聽見劉宗敏大聲地罵他的兩個女人,而李過也責備黃氏說:
“都怨你忍不往先哭!嬸子隻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下弦月尚未出來,星光下隱約地現出來羊腸小路。這是他兩日來走熟的路。他走到那個常坐的磐石邊,頹然坐下。後來他想起來高一功的情況不妙,尚炯回來了也許會妙手回春,便從石頭上起來,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見雙喜和李強站在一棵樹下保護著他,他對雙喜說:
“你舅舅在發高燒,快請尚神仙去瞧瞧,耽擱不得。”
“我舅舅在黃昏前已經退燒了,還喝了一碗稀飯。剛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給他吃了一包藥。我聽尚神仙說,俺舅吃了這副藥就不礙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沒說別的話,徑直向高一功住的窯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邊,看見他果然神誌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心情比較晦暗。闖王坐在他的床邊,安慰說:
“一功,你不要灰心。劉邦同楚霸王打仗總是打敗仗,連自己的父親和女兒都給霸王俘去,可是後來終於得了天下。眼睛要往遠處看,別看目前一時。”
高一功歎口氣說:“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說:“天意就是民心。隻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長了。近幾年各地的天災,有時大旱數月,有時飛蝗蔽天,弄得赤地千裏,斷絕人煙,就知道明朝的氣數已經盡了。自古成大事立大業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趙匡胤那樣容易就黃袍加身?隻要咱弟兄們百折不回,吃盡艱難,終會打出一個名堂來。”
一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你說得很是。隻有咱們打出一個名堂,才能對得住那麼多死去的人。”
一功說了這句話眼圈兒忽然一紅。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隱隱刺疼,避開了一功的眼睛,站起來說:
“你安心養傷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還有人馬回來。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鄉去。到那裏駐定以後,咱們加緊恢複元氣,重新大幹。”
“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帶好。不過那個地方很窮,糧草缺少,困難很多。”
“許多困難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也沒有走不通的路。”
第二天午飯後,李自成召集大小將領們開了個會,要大家趕快準備,黃昏後離開這裏。他命令將全部馬匹都叫彩號騎,大小將領隻要能夠步行的一律不許騎馬,輕彩號能夠步行的,兩個人輪換騎一匹。先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號經過這幾天休息和治療,有一半都可以勉強騎馬。自成決心把他們帶走,餘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幾天內派人運走。原來準備把重彩號轉移到藍田山中,如今都用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