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將紛紛議論時,隻有高一功沒有發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國勳,表字一功,自從在義軍中有點名氣,本名就少人叫了。這位二十八歲的青年,如今擔任中軍主將,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們都說他“打仗時像隻猛虎,不打仗像個姑娘”。高夫人在他臉上打量一眼,看見他因為過度辛苦,眼窩比往日深了,一股憐惜的感情不由得浮上心頭;又看見他心事沉重的樣兒,知道他一定有別的想法,她隨即向自成使個眼色。自成也早已覺察

出他有什麼想法,這時看見桂英的眼色,就向他問道:

“一功,你說說,今晚來個回馬槍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抬起頭,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下,正要說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見,看見那個負責尋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進來,暫時把話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邊說:

“闖王,老百姓找回來啦。他們聽說是闖王的老營紮在村裏,不再那樣害怕,回來了幾十口人。”

自成說:“好。快取三十兩銀子放賑!你說的那位姓杜的老頭子找到了麼?”

“我把他帶來啦。他還叫一個駝背老頭子跟他一道來。”

“在哪兒?”

“在大門外。”

自成囑咐大將們繼續商議,趕快站起來向外走去,滿心希望會從這兩個老頭嘴裏得到些什麼消息。

杜宗文老頭子抄著手,夾著膀子,同那位駝背老頭瑟縮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緊張地等著闖王。一看見闖王出來,慌忙搶前一步,拱拱手說:

“闖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望見有人馬來到,不管是官兵還是咱們義軍,一哄而逃,巴不能變成地老鼠藏到洞裏。你可別見怪啊!”

闖王笑著說:“老伯,你說的哪裏話!亂世年頭,老百姓聽說打仗,看見人馬雜遝,自然都要躲藏,誰肯拿性命往刀尖兒上碰?再說,咱們義軍的紀律也不好,難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說:“不,不。你們義軍比官兵強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誰好誰壞全清楚。至於你李闖王的人馬,在各家義軍中是個尖子。人人都這麼說,可不是我老頭子當著你的麵故意說奉承話。”

“可是騷擾百姓,做壞事的人還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長短,樹木林莽有高低,怎麼能一刀斬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難免良莠不一,何況是上千上萬!”

“老伯,福寶可是你的侄兒麼?”

“是我的親侄兒,聽說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陣亡啦。怪好一個小夥子,很可惜。”

“咱這洛南縣境,你們十三家義軍常從這裏經過,隨著起義的人很多,這兩三年死的小夥子至少也有幾百。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會能不死人?”

闖王點點頭,歎了口氣。他正要向杜宗文老頭子打聽消息,老頭子先開了口:

“闖王,聽說你叫我來,不知道什麼事。我有一句話,不知敢問不敢問。”

“不要緊,問吧。”

“咱們的隊伍明天要往哪裏去?要往潼關麼?”老頭子小聲問,寒冷和緊張使他的聲音打顫。

闖王笑著問:“你打聽這做什麼?”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寶,我也不敢這樣冒昧,問你這句話。闖王,一則提到福寶咱們是一家人,二則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為百姓打富濟貧,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說實話?”

自成的心中感動,趕快說:“老伯,請你快講!”

“闖王,後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關,你今日的處境可不好啊!”老頭子把站在背後的駝背拉了一把,推到闖王麵前,說,“狗娃,闖王是咱們自家人,你快說吧,快把你聽到的話說給闖王知道。別怕,說錯啦闖王也不會怪罪咱們。快說!”

駝背老頭很驚慌,隻見胡子和嘴唇連連抽動,吞吞吐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闖王越發莫名其妙,心裏說:“莫非他有什麼冤情,要我替他伸冤報仇麼?”杜宗文老頭看見駝背不說話,很焦急地對他說:

“嗨,你這個人,越到你該說話的時候你越像噙著滿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圇話!如今事不宜遲,別耽擱啦!”

駝背老頭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杜宗文,結結巴巴地說:“三哥,就那幾句話,你,你說唄。我這個拙嘴……”

杜宗文生氣地說:“你呀,嗨!你一輩子像一個曬幹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腳也不會吭一聲兒。如今啥時候?還是這樣,耽誤大事!”

“這位是誰?”自成問。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門頭還沒出五服。因為他起小討飯,放牛,沒進過學屋門兒,所以活到老沒有起大號,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們還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說,你就替他說了吧。”自成催促說。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稟報你闖王吧。狗娃今天去北鄉親戚家一趟,聽說一些官兵的消息。人們說,孫撫台帶了很多人馬駐紮在潼關南鄉,說要堵住你闖王的人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飛過。你明兒要是帶人馬往北衝啊,唉,可得千萬謹慎!”

李自成不但沒有吃驚,眼睛裏反而含著笑意,等候杜老頭繼續說下去。一陣尖利的霜風蕭蕭吹過,兩個老頭子連打幾個冷顫,越發顯得瑟縮。自成向站在背後的雙喜看一眼,說:

“去,取兩件棉衣服來!”隨即,他望著駝背老頭子問,“你知道官軍大約有多少人馬?”

駝背打著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聽說有……兩三萬人。”

李自成想著這數目有些誇大。據他估計,孫傳庭能夠集結在潼關附近的大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人馬。但即使是一萬五千人馬,加上背後的追兵和左右兩邊的堵截部隊,合起來也有三萬多人。他很感謝兩位老頭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還有別的消息麼?”

杜宗文用肘彎向駝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對闖王說出來。駝背的厚嘴唇嚅動幾下,也用肘彎碰碰杜宗文,說:

“三哥,你說吧。”

“耽誤時間!好,我替你說吧。”杜宗文抬頭望著闖王的臉孔說,“還有,潼關南鄉的山寨同咱這兒的山寨不同。那兒一向是硬地,同你們沒有拉扯,反貼門神不對臉,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兒的山寨裏住有富豪、鄉紳,有鄉勇守寨。聽說孫撫台已經傳諭各寨鄉紳,叫他們協助官兵,把守各處險要路口,不讓你的人馬通過。”

棉袍拿來了。如今闖王的部隊裏也缺少棉衣,這是雙喜自己和他的親兵頭目平常穿的兩件舊藍布棉袍。闖王把棉袍接在手裏,親自披在兩位老頭身上,說:

“把這兩件棉袍送給你們吧。雖說舊了,到底還能夠遮風擋寒。”

“這,這,”杜宗文老頭閃著淚花,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樣惜老憐貧,我隻好,隻好收下。這一生沒法報答,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報答你闖王爺的恩情!”

駝背連著“嘿嘿”兩聲,嘴唇嚅動著,頻頻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幾乎是不知所措地穿著棉袍,指頭在扣扣子時顫抖得十分厲害,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到又黃又瘦、帶著很深的皺紋的臉頰上,又滾進像亂草一般的花白胡子裏。

闖王笑著說:“小意思,說什麼感恩的話!你們可聽說洪承疇如今在哪裏?”

兩個老頭子互相望望。駝背搖搖頭,說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點寬心,因為他想,如果洪承疇率領大軍來到潼關,老百姓會有謠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寬心是有限度的,因為他深知洪承疇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

“聽說滿韃子圍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問。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著手說,“這麼重要的話,本來要對你闖王說的,可是你不問,我竟然會忘了!這可不是謠言,是真有其事。我還聽說,萬歲爺已經給製台和撫台來過聖旨,催他們進京勤王。”

“催他們進京勤王?”

“老百姓都這麼紛紛傳說。”

“老百姓怎麼會知道來了聖旨?”

“蠓蟲飛過都有影,何況是堂堂聖旨來到,能夠瞞住誰?縱然孫撫台自己不說出來,他的左右也會傳出來。”

闖王沉默片刻,又問:“你聽說曹操的消息麼?”

“曹操?……”老頭子想了一陣,說,“上月半間,不,上月尾吧,傳說有大股義軍到了陝州一帶,仿佛聽說是曹操率領的,要往西來。後來又聽說孫撫台帶著人馬出關去打,打個勝仗。以後就沒有聽說這一股人馬的下落啦。咱這兒山地閉塞,同陝州相離很遠,又隔省,隻是影影綽綽地聽到些謠言,不清楚。”

“沒有聽到別的消息麼?”

“沒有啦。闖王爺,明天務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回去安歇吧。我下次路過這裏,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轉地轉。下次你闖王爺再打這裏經過,隻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闖王送老頭子們走出大門外,向西南方側耳聽了一下,聽不見人聲,轉身往上房走去。

自成剛走進院裏,郝搖旗來了。他把最後一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對自成一拱手,噴著酒氣說:

“李哥,我來遲了。”

“不算遲,正在等著你哩。快進去商議大事吧。”

這位郝搖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係將領,而是高迎祥親手提拔起來的一員猛將。有一次農民軍在官軍的猛攻下死傷慘重,陣地已經開始動搖。郝大勇從掌旗官的手裏奪過“闖”字大旗,在馬上不住地搖著大旗,狂呼著向官軍的陣裏衝去。那些正驚慌動搖的農民軍將士一看見“闖”字大旗向前衝去,都跟在後邊狂呼著向前衝殺,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轉眼之間,戰場的局麵完全扭轉,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大家給他起個綽號叫郝搖旗,本名兒倒不大有人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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