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處理了那個下書人的事以後,高夫人就吩咐親兵們趕快把晚飯端來。闖王望著她問:
“這村裏還有老百姓麼?”
“都躲到山裏去啦。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看見過人馬,要打仗,還有不怕之理?我一來到就叫弟兄們尋找本村老百姓,可是隻找到幾個聾三拐四、留下看門兒的老頭老婆,連話也說不清楚。弟兄們還在想辦法繼續尋找。”
自成低頭烤火,等候晚飯,心頭焦灼而沉重。這商洛一帶本來是熟地方,老百姓同農民軍多有瓜葛。農民軍把這地區叫做“軟地”,官方把這地區的百姓說成“通賊”。可是三四天來,自成經過許多村落,老百姓都藏了起來,隻留下一些老年人看守門戶。雖然也有膽子較大和同農民軍關係較深的人自己找上來,報告官軍消息,帶領路徑,但畢竟為數不多。而且愈是追兵近,情況緊,愈不易遇到這樣的人。自成明白,老百姓怕打仗,怕官軍,也怕義軍擄人、搶人、奸淫和殺人。特別是老百姓看見他的部隊如今處在敗勢,更不敢接近。
近一兩年來,他常常在心中琢磨著如何解民倒懸、收買民心。為著這問題,他在不打仗的時間喜歡找一些老年人閑論古今和民間疾苦。在軍紀方麵,他也比過去更加注意,還著實殺了一些犯奸淫擄掠的人。但到底怎樣把隊伍弄得像人們所說的“秋毫無犯”,他沒能認真去做;天天奔跑和打仗,也沒有一個駐下來整軍練兵的機會。有些朋友時常對他說:“自成,睜隻眼合隻眼吧。水清了養不住魚,誰替你賣命打仗?就是如今這樣,已經比官軍好多啦!”比較起來,他的隊伍確實比官軍好得多,所以這一年來他除抱著“打富濟貧”的宗旨外,也用“剿兵安民”這句話作為號召。可是現在看來,打富濟貧也好,剿兵安民也好,都顯然很不夠。要做到使老百姓歡迎,真不容易!
親兵們把晚飯端上來了。擺在桌上的是半碗醃蘿卜調著辣椒麵,籃子裏放著四個包穀麵窩窩頭,其餘的全是蒸山芋,另外每個人麵前有一碗稀飯。李自成早就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個窩窩頭,然後端起稀飯碗喝了幾口。名為稀飯,其實碗裏邊不見小米,在燈亮下照見人影,不如說是清水煮幹野菜倒較恰切。自成一邊吃山芋一邊想著糧食快完了,隻能勉強支持三天,而這一帶又是窮山,不斷地遭受天災和兵災,十室十空,即令找到百姓,倉猝間也根本沒辦法找到糧食。如果明天能夠突圍出去,一切困難都會有法子解開;萬一兩天內突圍不出去,大軍給養怎麼辦?想來想去,隻有明天不惜一切犧牲突破包圍,才是出路。可是潼關離這裏不到一百三十裏,到底官軍有多少,如何布置,曹操究竟在哪裏,都得不到確實消息,這個仗怎麼打法?
吃畢飯,他看幾位大將還沒來到,便帶著幾名親兵出去看看。月光下到處是他的部隊,帳篷損失將完,都露宿在火堆旁邊。有些戰士在馬蹄旁邊的草上躺下,韁繩掛在胳膊上,枕著鞍子,扯著鼾聲。他正要往駐紮著傷號的一座破廟走去,老營的一名小校追了上來。他停住腳步轉回頭來,用眼睛問:
“什麼事?”
小校向他稟報說,大將們除總哨劉爺和郝搖旗之外都到了,夫人請他快回去。自成點點頭,向回走去。小校又高興地對他說:
“闖王,老百姓我已經找到啦。”
“已經找到啦?在哪裏?找到幾個?”
“這地方我很熟。我在寨外邊的樹林中找到一個老百姓,給了他幾錢散碎銀子,叫他快去後山上把老百姓統統叫回來,不要在樹林裏凍壞了。”
“好,好,到底把老百姓找到啦!”
“闖王,你記得杜福寶麼?”小校忽然問。
“記得,記得。他就是這寨裏的人?”
“是的。去年咱們從這一帶路過時,我還見過他的伯父。”
自成對於部下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隻要他見過一兩次麵,問過名字,隔許多年都不會忘。這個杜福寶原是高迎祥手下的一個弟兄,後來又跟著他,去年春天陣亡了。如今一提,杜的相貌還活現在他眼前。
“啊,杜福寶就是這寨裏的人!他的伯父還活著麼?”
“我剛才問了,還活著哩。這個老頭子識得幾個字,心中明白。要是把他找回來,準會打聽到潼關的消息。”
“快把他找回來見我!”自成走了兩三步,回頭吩咐,“等老百姓都回來了,你回老營取三十兩銀子散給大家,莫忘了。”
當自成走進老營院子時,李過、田見秀、高一功、袁宗第和劉芳亮五位大將正同高夫人坐在堂屋談話。他在李過對麵的草墩上坐下,還沒有說話,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邊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馬,在停下來以後倔強地騰跳著,旋轉著,踢著,用後腿直立起來,噴著響鼻,憤怒地振鬣嘶鳴。直等鞭子從空中猛烈抽下,它才開始安靜,但仍然用帶鐵掌的前後蹄在石頭地上狠狠地刨著,蹬著。自成和大家交換了一個微笑,小聲說:“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向院裏望去。高夫人站起來,把自己坐的帶有靠背的小椅子騰出來給即將進來的人。隨即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從大門口一路咚咚地響著進來,地皮被踏得震動,忽聽見喀嚓一聲,在院中踩斷了一根幹樹枝,聽聲音一定比棒槌還粗。劉芳亮向院裏笑著說:
“果然跟別人不同!還沒見你的人影兒,先聽見你的馬叫。”
“可見我的棗騮馬真正是好馬,天天行軍打仗還精神十足。”一個粗獷的聲音像打雷似的在院裏回答說,隨即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隨著笑聲,一位約三十歲年紀、身材魁梧、骨棱棱的寬臉、雙目炯炯、神態慓悍、內穿鐵甲、外披鬥篷、頭戴銅盔、腰掛雙刀的將領走了進來。他的鬥篷帶進來一股冷風,使相離幾尺遠的蠟燭亮兒猛一搖晃,連著閃了幾下才恢複正常。闖王望著進來的將領說:
“快坐下,捷軒。時間不早,咱們得趕快商議一下,不等搖旗了。事情不多,咱們商議定,早點休息。看情形,明天要有一場大的血戰啦。”
隻聽小椅子猛然咯吱一聲,接著又連響幾下,進來的將領在火邊坐定,用手中的粗馬鞭敲一下膝蓋,大聲說:
“血戰一場唄,這股膿早該擠啦。不血戰一場,孫傳庭是不會給咱們讓路的。咱們往潼關趕路本來就不是去看親戚!別看他們近幾個月來占上風,我劉宗敏可不服氣!”
李過非常喜歡他這種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頹喪的豪邁性格,從小凳上忽地跳起,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說:
“捷軒叔,你說得對,咱們永遠不服他雜種。如今他們認為咱們已經被包圍啦,逃不出他們的手心,等著捉拿咱們往北京獻俘哩,哼!”
“他捉我的屌!……”劉宗敏本來還要罵一句粗話,但是一扭頭看見高夫人的兩位女兵,他把另一句粗話咽下肚裏,朝火堆上吐了口唾沫,冷笑幾聲說:
“他們就是擺幾道銅牆鐵壁,咱們也要衝它個稀裏嘩啦!”
李自成把那個下書人的事告訴了劉宗敏。宗敏沉默片刻,把眼睛瞪得銅鈴似的,望著自成說:
“你為什麼不叫親兵們把他吊起來先抽他兩百鞭子?打他個皮開肉綻,還怕他不吐實話?”
自成搖頭說:“我看這個人是打死不會吐實話的。我拿砍頭嚇唬他,他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如果確是奸細,他準是個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著一條性命來的,把八斤半賣給孫傳庭啦。所以我叫弟兄們先把他看起來,要不了多久會弄清楚的。捷軒,你看咱們明天該怎樣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劉宗敏的有棱的臉孔上,等他說話。在李自成領導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諸將之上,人們習慣地稱呼他“總哨劉爺”,這“哨”字在當時是隊的意思。他向大家掃了一眼,然後瞅著闖王,回答說:
“我看,情形沒有什麼改變,還按照你昨天決定的辦法打吧。孫傳庭攔在我們前邊的大約不到兩萬人。兩軍相遇勇者勝。我看不難殺開一條血路。”一塊燃燒著的木炭嗶剝一聲從火堆上爆裂出來,滾到他的兩腳中間。他用指頭把它迅速地拾起來,投進火堆,向大家笑著說:“起小當鐵匠,我這手全是老繭,不怕火燙。孫傳庭這位巡撫大人一準不敢像我一樣用手抓火炭。講到對壘廝殺,咱就得變成一堆火炭,燒得他縮手縮腳。”
從高迎祥到李自成,在這支農民軍中有一個傳統:遇到重大問題就召集眾將領一起商議,誰都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李自成的作風比高迎祥還要出色。他總是靜靜地聽大家發言,自己很少做聲;直到大家把意見說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見挑出來,加以歸納,作出自己的最後決定。現在他比較擔心的是洪承疇已經把擺在西安以南的一萬多精兵撤到潼關,和孫傳庭的人馬會合。他皺皺眉頭,用平靜的聲調說:
“隻要洪承疇沒來潼關,事情就好辦。這老東西用兵狡猾。我擔心他已經悄悄地來到潼關了。”他向田見秀望一眼,問:“玉峰哥,你看怎麼打法?”
“凡事不妨往壞處想。我也猜想洪承疇是在潼關。至於怎麼打,請闖王吩咐,我沒有多的意見。”田見秀謙遜地微笑著,拈著下巴頦上的短胡子,帶著大智若愚的神氣。
劉宗敏兩道寬闊的濃眉一聳,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
“捷軒,你想出什麼鮮招了?”李自成問。
劉宗敏把拖在地上的鬥篷角拉起來放在膝上,用馬鞭子在左手寬闊的掌心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那一股輕鬆的微笑從他的古銅色的、棱角鮮明的麵部消失了。他的兩道濃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聳了聳,說:
“闖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間,冷不防給敵人一個回馬槍,先把曹變蛟整一個稀裏嘩啦,解除後顧之憂,明天好全力北進,衝破官軍的堵截?”
闖王向幾位大將看了看,問:“你們看怎麼樣?”
堂屋中的空氣立刻熱鬧起來,大將們紛紛說出自己的意見。有人讚同劉宗敏的計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後的不單是曹變蛟,還增加了賀人龍和左光先,共有一萬多人,實力很厚。況且自從翻山鷂投降賀人龍之後,對賀人龍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說,曹變蛟也不是個粗心大意的家夥。他作戰同他的叔父曹文詔一樣勇猛,可是比曹文詔乖覺得多。即使曹變蛟會疏忽大意,周山也會提醒他。闖王在洮州、在階州、在城固附近,幾次想設下埋伏消滅追兵,不是曹變蛟自個兒有提防,就是給周山識破了。但主張來個回馬槍的人也堅持自己的理由,認為與其明日前有孫傳庭以逸待勞,後有追兵,腹背同時作戰,不如先下手,能占一點便宜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