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犧牲以後,餘部都歸自成率領。一年來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隻剩下郝搖旗這一股了。經過不斷行軍和戰鬥,他手下也隻剩七百多人。一年多來,李自成對於軍紀逐漸加嚴,但是郝搖旗的部隊還是常常違反軍紀,奸淫、搶劫和殺害百姓的事情不斷發生。闖王隻委婉地勸說,對他不責之過嚴。剛才他得到闖王的傳知,叫他來老營議事,他正在叫親兵們替他在火上燒一隻從老百姓家裏捉來的老母雞。雞子燒得半生不熟,他就提著上馬。他的親兵們不知從哪兒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馬上一邊喝酒,一邊吃雞子。等來到杜家寨,酒喝幹了,一隻三斤多重的老母雞也吃完了。

拉著郝搖旗回到上房,闖王把杜宗文老頭子所說的新情況告訴大家,然後問道:

“你們商議出結果了麼?”

劉宗敏回答說:“還是沒結果。時間不早,由你決定吧。”

在自成出去這一會兒,高一功提出來一個新意見:幹脆暫時放棄往河南去的打算,於今夜回師向南,從賀人龍的宿營地殺開一條血路奔往漢中,脫離包圍以後,再作道理。但劉芳亮和袁宗第都反對。他們擔心洪承疇和孫傳庭不去勤王,或隻派小部分官兵勤王,而用大軍尾追不舍。他們說,將士們早就抱著一個衝出潼關的決心,如今隻有向前衝,軍心才不會渙散。倘若回頭向西南,一旦稍有不利,士氣就會全垮。幾個月來,人們提到西番地和隴東南的窮山荒野就搖頭歎氣,如果再被官軍逼到那裏,即令不凍死餓死,也會全軍潰散。

李自成知道了剛才爭論的情形,眼睛望著火光靜靜地轉動著,濃黑的眉毛不時聳起。過了好長一陣,他忽然用右手一揮,作了決斷,下令四更吃飯,趁著月色出發,按照原計劃從潼關附近衝入河南,有進無退。他把各個大將的任務交代清楚,把兵力重新調整一下,接著向郝搖旗問:

“搖旗,你手下的弟兄不多了,跟補之一起斷後,對付曹變蛟同賀人龍好麼?”

由於過於疲勞,也由於酒力發作,剛在火邊一坐下,郝搖旗就閉著眼睛打鼾,闖王所說的話他似乎聽見,又似乎沒聽見。如今聽闖王提到他的名兒,一乍睜開眼睛,還是睡意很濃,怔怔地向大家望了一圈,又望著闖王,問:

“自成,你說什麼?”

闖王笑著說:“要打惡仗了,需要你搖動大旗衝殺。”

“好哇!請你下令!”郝搖旗大聲說,雙目閃光,困乏和瞌睡全沒有了。

“你同補之一起擔任斷後好不好?”

“闖王,我的哥,我剛才朦朧中聽見好像你說潼關的官兵更多了,孫傳庭在恭恭敬敬地迎候咱們,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孫在潼關附近排隊恭迎。也許老洪也快來了。”

“人馬有好幾萬?”

“據老百姓傳說有兩萬多人,我看不會超過兩萬。”

“妥啦,我清楚啦。自成,你派我同劉哥一起在前邊開路吧,別派我斷後啦。”

“可是你這些天打的仗特別多,太累了。”

“當武將,遇到打仗的時候還怕累?等打過勝仗,痛痛快快地睡三天三夜!”

“好吧,”闖王說,“你就多辛苦一點,在前邊開路吧。大家想想,還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隻要派我打頭陣,我沒有話說啦。”郝搖旗說了這句話,又十分困倦地閉起眼睛,扯起鼾來。

大家望著他笑了一笑。劉宗敏問:

“明天這一仗不同往日,彩號怎麼辦?”

“輕傷的弟兄都參加作戰,重傷的……”自成遲疑一下,轉向高一功,問:“隨著老營,行麼?”

高一功感到為難,想了想,說:

“隻好讓他們隨著老營吧。可惜我們在這裏人地生疏,要是能把他們留下,窩藏一些時候,那就好啦。”

在片刻間,大家都不言語,互相望望。全軍因傷重不能騎馬的有兩百多人,明天讓他們跟著老營突圍,不但要使用幾百名弟兄抬他們,而且給老營帶來很大困難。可是不帶著他們又怎麼辦呢?正在這時,高夫人忽然提醒闖王說:

“既然這村中的老百姓同咱們義軍素有瓜葛,那個杜老頭的侄兒原是咱們手下的弟兄,為什麼不同杜老頭商量一下?倘若這村裏老百姓肯幫忙,咱們不妨多周濟老百姓一些銀子。重彩號能在此地窩藏一時是上策,跟著老營走不是辦法。”

“對,就這麼辦!”闖王說,“一功,叫雙喜陪著你去找杜老頭,問清楚寨裏底細,請他想想辦法,隻要窩藏三五天,事情就好辦了。不管仗打的結果如何,官兵是不會長留在這一帶的,他們或者跟在屁股後追咱們,或者遵旨勤王,都得離開這裏。”

高一功同雙喜剛走出堂屋門,闖王又囑咐高一功在本村老百姓中找一個可靠的向導,並囑咐談好後把杜老頭帶來同他見見。

高夫人又說:“還有,把各營的眷屬都集合到老營來,免得留在各營裏礙手礙腳,讓將士們背著一堆活包袱跟官兵血戰。今夜就傳知各營,明早起身以前,一定把女人孩子們送到老營來。隻要老營在,我在,我不會讓官兵損傷眷屬們一根汗毛!”說到這裏,她望著劉宗敏,改換口氣,含著笑說:“捷軒,你是大將,需要以身作則。把兩位先後送到老營來,舍得麼?”

劉宗敏哈哈笑起來,說:“我遵令送來,請嫂子放心。”

高夫人向侄兒望一眼。李過趕快說:

“嬸子不說,我也要把來亨他娘送到嬸子身邊來,”

劉宗敏向田見秀打趣說:“還是玉峰利閃,嫂子死了幾年也不再娶,跟廟裏和尚一樣,無牽無掛。”

田見秀笑著說:“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

大家又談了一陣別的話。自成叫高夫人把金銀珠寶拿出一部分,分給劉宗敏等帶在身上。雖然他沒有囑咐什麼話,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怕萬一會被打散,不能不預作安排。大家別了闖王和高夫人,騎馬走了。

經杜宗文找村中老百姓一商量,大家雖然有點擔驚害怕,但因為一則感激闖王的周濟,二則同農民軍素有瓜葛,三則也因為官兵幾次從這裏經過,奸淫燒殺,無惡不作,使他們恨之入骨,所以答應替闖王窩藏彩號。高一功把杜宗文帶到闖王麵前,高興地說:

“李哥,鄉親們答應幫忙!”

闖王笑著問:“可以窩藏?咱們的彩號可不少啊。”

“行!他們說,離這裏三裏遠有一個人跡罕到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很深的山洞,洞口在懸崖上,離穀底有三丈多高,完全被草木遮蔽,不管從山上,從山下,都難瞧見。他們都說,把重傷員藏在洞裏,本村沒有底線,沒人會露口風,萬無一失。”

闖王仍有點不放心,轉向杜老頭望了望,問:“老伯,咱這寨子裏有沒有人跟鄉勇們有瓜葛?”

“有,可是他們都逃出在外。”

“要是不會走風,我就把彩號留在這兒窩幾天。請你老人家同鄉親們多關照,我不會忘記你們。”

“你放心,不會有風吹草動。”

闖王立刻叫高夫人拿出一百兩銀子,交給杜宗文,請他散給全村的鄉親們,表示他的感謝。杜老頭堅決不肯受,說:

“闖王爺,你剛才已經拿三十兩銀子賑濟全村百姓,這一百兩銀子我們決不受。都是自己人,說什麼感謝!”

他不收下銀子,闖王哪裏肯依?推讓了一陣,老頭子隻好收下,答應今晚上就分給全村,並說全村家家都在斷頓兒,正沒法活下去,這一百三十兩銀子救了全村的命。說著,他的熱淚簌簌地滾了下來。闖王向一功問:

“什麼時候把傷號抬送去?”

高一功回答說:“馬上就抬送,我已經派總管去準備,老百姓也在準備梯子、繩子。雙喜要跟他們一道去親自看看。尚子明也派了一個得力徒弟同傷號留下,可惜藥少,金創藥差不多都用完了。”

“多留下一點錢,想辦法再湊合一點口糧留下。”

“都已經安排好了。”

“向導呢?”闖王又問。

杜宗文老頭趕快回答說:“帶條子的也找好啦,闖王,就是剛才跟我來見你的背鍋狗娃。他在潼關鄉下討過三年飯,山山穀穀,村村落落,摸得透熟。”

闖王點點頭,略帶沉吟地說:“好是好,隻是年紀大了一點,怕受不了累。”

杜宗文說:“闖王爺,他的年紀可不算大!他起小就受苦,一輩子沒伸展一天,折磨得外貌很蒼老,其實他還不到四十五歲哩。他的腿腳好,隻要肚子裏填飽瓤子,翻山越嶺,跟年輕人一樣。”

“啊,我以為他有五十多歲呢。他家裏有什麼人?有老婆孩子沒有?”

“屁老婆孩子,隻有一個快七十歲的老母親。他自幼討飯,給財主放羊、放牛,大了給財主扛長工、種地,累成背鍋,苦了大半輩子,連個女人也討不起,還把三分二厘祖業地出了手。雖說自幼窮,為人倒正派,有膽量,還是個孝子。要不是有個老母親拖住腿,他早就不是這樣了。”

闖王笑著問:“難道他也想造反?”

杜老頭說:“嗨,別看他貌不驚人,當刀客,拉杆子,他可敢。”

自成對這個向導感到滿意,轉向一功:“快派人送他到前哨去,叫老袁給他一匹牲口騎。”

“馬上就派人送他去。”

“給他一點錢。”

“已經給了他二兩銀子,他不肯要,勉強他收下啦。”

闖王想到駝背是一個孝子,思索片刻,他吩咐高夫人取出十兩銀子,交杜宗文老頭子轉給駝背,留給他的母親。

杜老頭走後,自成走進裏間,也不解甲,困倦地倒在床上,但是想到明天的大戰,他的瞌睡登時沒有了。他靜靜地望著窗上的月色,聽著遠處傳來的蕭蕭馬嘶,腦海裏盤算著明天從潼關突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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