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天以來,小而險要的潼關城,大軍雲集,戒備得比往日更嚴。潼關沒有北門,隻有東門、西門、南門和上南門。從前天洪承疇的人馬開到潼關以後,每個城門都派一個千總親率兵士多人把守,嚴查出入。城外,所有戰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處,都駐滿了軍隊,不僅家家戶戶都被軍隊占住,而且四郊帳幕羅列,戰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馬嘶不斷,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軍。

洪承疇是今天黃昏前來到潼關的。他來的時候,既不用儀仗執事和鑼鼓開道,也不坐八抬大轎,而是穿著文官便服,騎著馬,雜在一大群幕僚中間,在數百親信將校和衛士的前護後擁中突然而至。

兩天以來,在潼關一帶哄傳總督已離開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來到連地方官紳事前也不知道,隻有潼關兵備道丁啟睿臨時得到通知,要他把道台衙門的大堂和簽押房騰出來以備總督急用。丁啟睿趕快換上四品文官冠服,帶領少數親隨,騎馬奔出潼關西門。才走了四五裏路,遇到駐紮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處的幾位總兵官。相見之後,一同奔至十裏長亭,下馬等候。不到半個時辰,洪承疇到了。丁啟睿率領全體文武官員,文左武右,依照品級大小,分列官道兩旁跪迎。洪承疇下馬還禮,微笑點首,對大家說了幾句慰勉的活,隨即繼續趕路,趁著暮煙四合,進了潼關城內。

洪承疇是萬曆年間進士出身,登第時年歲很輕,從此步步青雲,一帆風順,幾年前就做了陝西、三邊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實際上也隻有五十出頭年紀。多年戎馬生活使他豐滿而白皙的臉孔染上了風塵顏色,但他始終保持著服飾整潔的習慣和溫文儒雅的風度。愈是飽經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將真實的心思深藏不露,遇事從容不迫,深謀遠慮。正因為他有這些長處,所以手下將領都願意為他效力,楊嗣昌對他毫不嫉妒,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對他十分倚重。離開西安前,他接到了兩次皇帝手詔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撫孫傳庭與在陝諸將火速將李自成一鼓殲滅,然後星夜勤王。雖然在給皇上的奏本中他總是誇大李自成的人數,叫嚷官軍方麵缺乏糧餉和馬匹等困難,好像對勝利並無把握,但實際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人馬已不多,而且長期以來疲於奔命,孤立無援,反之,官軍處處都居於優勢,他的奏本不過是為自己留個餘地罷了。他滿心希望這次在潼關一戰成功,從此解除朝廷的西顧之憂,實現他數年來未竟之誌。離開西安前夕,他同幾位親信幕僚卜了課,扶了鸞,都很使他滿意。他如今不僅是希望獲得大勝,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劉宗敏等在陣前俘獲,獻俘闕下,讓皇上大大地高興一下。

到了道台衙門,他到簽押房稍事休息,分別傳見幾位總兵和副將,簡單地詢問了前方軍情,便吩咐參將以上留下,其餘的將領們立即回防。吃過晚飯不久,巡撫孫傳庭率領著一大群將領從幾十裏以外的防地趕來了。洪承疇同孫傳庭有師生之誼,對傳庭的才幹頗為器重。盡管孫傳庭這個人鋒芒太露,有時對他也爭長論短,但他總是從大處著眼,對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傳庭讓進簽押房,屏退左右,他說了幾句寒暄和慰勉的話,拈須笑道:

“白穀兄,自從逆賊高迎祥死後,陝西流賊共分四大股。四隊蠍子塊拓養坤一股,在去年秋天已經剿滅。大天王和過天星兩股,今春也為兄台分別擊潰,大天王隨即投誠,過天星逃往河南、湖廣一帶。如今僅剩下闖賊李自成一股,尚未剿除,然亦智窮力竭,苟延時日。倘明日一戰能將闖賊生擒,我兄真乃建不世之功了。”

孫傳庭欠身說道:“闖賊目下前後左右盡被官軍堵住,決不令其逃脫。明日如不能將其生擒,定必將其陣斬,以竟陝西剿賊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過這都是仰賴恩師大人廟算如神,調度有方,又加親臨前敵,鼓舞士氣。門生碌碌無能,何功之有!”

洪承疇看見孫傳庭誌得意滿,驕氣露於辭色,也不計較,說了句“我兄太過謙了”,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放低聲音說:

“白穀兄,學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劄,知道你要在潼關南原設三伏以待闖賊。看來闖賊明日上午即可竄到潼關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緒了麼?”

“三道埋伏都已就緒。原來兵力尚嫌不足,幸蒙恩師俯允,準將孫顯祖和祖大弼兩總兵所有人馬調赴前敵,暫受門生節製,兵力已甚雄厚,看來逆賊縱然凶悍狡詐異常,亦難有一人漏網。”

“隻要能生擒逆賊,為朝廷解西顧之憂,即學生標營人馬明日亦將聽我兄指揮。”

“謝恩師大人!”

“你看,闖賊會不會得知潼關南原有重兵把守,今夜改變方向,從別處衝開一條血路逃脫?”

“恩師所慮極是。不過門生已有安排,誘他前來,自投羅網。”

“有何安排?”

“曹操於上月底來到潼關外邊,原為接應闖賊東出河南,因為他來得太早,被門生一剿即潰,逃至湖廣向總理求撫。此事闖賊尚不知道,故敢不顧一切直向潼關奔來。門生已派人假扮曹賊奸細,攜帶密書去見闖賊,隻雲曹賊親統大軍來到靈寶以西,定於明日進攻潼關,囑闖賊速速趁機由潼關南原殺奔河南。以門生想來,闖賊見此密書,定然喜出望外,豈肯中途折向別處逃走?”

片刻之間,洪承疇沒有說話,隻是拈著胡須思忖。孫傳庭見他不很放心,隨即說道:

“請恩師大人放心。縱令此計為闖賊識破,率死黨中途折回,別尋生路,亦斷難逃出官軍手心。去河南,去湖廣,去藍田、渭南,所有關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後有曹變蛟與賀人龍等緊追不放,逆賊至此,已如鳥入籠中,有翅難飛。”

洪承疇笑了起來,慢慢地說:“兄如此布置周密,學生豈有不放心之理?隻是李自成雖係屢敗之賊,卻頗有智謀,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賊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賊僥幸逃脫,使剿賊大業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為百姓留無窮之患。”

孫傳庭半年來雖然對農民軍作戰連獲勝利,卻沒有同李自成直接交過手,所以聽了洪承疇的話不禁心中暗笑。但為著禮貌,他不得不唯唯稱是。洪承疇又說:

“皇上的兩次手詔和兵部的三次緊急檄文,你都是見到的。倘若這一戰使闖賊僥幸漏網,我們就不好專心勤王了。況且,皇上為要振奮京師人心,鼓勵士氣,甚盼我們能將闖賊生擒,獻俘闕下,倘不能將闖賊生擒或在陣上斬首,縱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興。”說到這裏,他從袖中取出來一封書信,遞給傳庭說:

“你看,這是楊閣部的一封親筆書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孫傳庭雙手接過來楊嗣昌的親筆書信,打開一看,果然上寫著皇上對陝西“剿賊”軍事十分關心,切盼能將“闖賊”擒獲,獻俘北京,或者將李自成及劉宗敏等首級送到北京亦好。這封書子雖是寫給洪承疇的,但書中對他孫傳庭也頗有獎譽之詞。看完信,孫傳庭既感興奮,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他決計明日無論如何要將李自成擒獲,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師!”他站起來說,“上賴皇帝威靈與大人親臨督戰,下賴三軍用命,定能擒斬逆賊,為國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區村落,迭經流賊過往盤踞,多與賊互通聲氣,反與官兵為仇。幸潼關周圍百姓人心向善,鹹懷殺賊報國之誌。門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處士紳,一俟流賊潰敗,務要督率鄉勇將大小山路,層層封鎖,步步攔截,布下天羅地網,不使一賊逃逸。故縱令闖賊等元凶巨惡僥幸在陣前不被官軍擒斬,亦難逃各處鄉勇百姓之手。請大人不必擔心!”

洪承疇連連點頭,說:“好,好。倘能如此,學生更複何憂!”他嘿嘿地笑了幾聲,又趕快問:“剛才聞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賊手下細作,與闖賊送一密書,誘彼前來,此計甚佳。但闖賊是一個細心人,不知是否能瞞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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