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嗣昌與盧象升在昌平會晤的幾天以後,一個霜風淒厲的晚上,在陝西東部、洛南縣以北的荒涼群山裏,在一座光禿禿隻聳立著一棵鬆樹的山頭上,佇立著一隊服裝不整的騎兵,大約有一二百人。一個騎兵,好像龍門石刻中的力士像那樣,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緊緊地扶著一麵紅色大旗。這幅大旗帶著用雪白的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著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黑緞子繡著一個鬥大的“闖”字。

大旗前邊,立著一匹特別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駿馬。馬渾身深灰,帶著白色花斑,毛多卷曲,很像龍鱗,所以名叫烏龍駒。如今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歲的戰士,高個兒,寬肩膀,顴骨隆起,天庭飽滿,高鼻梁,深眼窩,濃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向前邊凝視著。

他戴著一頂北方農民常戴的白色尖頂舊氈帽,帽尖折了下來。因為陰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經很冷,所以他在鐵甲外罩著一件半舊的青布麵羊皮長袍。為著在隨時會碰到的戰鬥中脫掉方便,長袍上所有的扣子都鬆開著,卻用一條戰帶攔腰束緊。他的背上斜背著一張弓,腰裏掛著一柄寶劍和一個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裏邊插著十來支雕翎利箭。這個箭囊的顏色含著堅決反叛朝廷的意義。原來在明朝,隻準皇家器物上用朱漆和描金裝飾,別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還特別作了嚴格規定:軍官和軍士的箭囊都不準朱漆描金,違者處死。然而我們如今所看見的這位戰士,從他開始起義的那年就背著這個箭囊。九年來,這個箭囊隨著他飽經戰陣,有的地方磨窳了,有的地方帶著刀傷和箭痕,而幾乎整個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風吹日曬、雨淋雪飄、塵沙飛擊中褪了顏色。

他在向南張望。南邊,隔著一些山頭,大約十裏以外,隱約地有許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營火。幾天來,他們自己沒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穀穀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顯然正在增加。無數火把自西南而來,像一條火龍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這是賀人龍的部隊。十天前,他給賀人龍一個大的挫折,並且用計把他甩脫。如今這一支官兵又補充了人馬,回頭趕上來了。

“弟兄們,下馬休息一下吧!”騎在烏龍駒上的戰士說,隨即輕捷地跳下馬,劍柄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發出來悅耳的金屬聲音。

等到所有的將士都下了馬,他向大家親切地掃了一眼,便向那棵虯枝蒼勁的古鬆跟前走去。那兒的地勢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處火光。

一輪明月從烏雲中姍姍露出,異常皎潔。這位戰士忽然看見樹身上貼著一張陝西巡撫孫傳庭的告示,上邊畫著一個人頭,與他的相貌略微近似,下邊寫著《西江月》一首:

此是賊魁李闖,

而今狗命垂亡。

東西潰竄走慌忙。

四下天兵趕上。

撒下天羅地網,

量他無處逃藏。

軍民人等綁來降,

玉帶錦衣升賞。

《西江月》後邊開著李自成的姓名、年齡、籍貫、相貌特點,以及活捉或殺死的不同賞格。這位戰士把布告看完,用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回頭望著跟在背後的一群將士,笑著問:

“你們都看見了麼?”

“都看見啦。”大家回答說,輕蔑地笑一下。

這位戰士放聲大笑,然後對著告示呸了一聲,拔出寶劍,在告示上刷刷地劃了兩下。幾片破紙隨風飛去。

這位戰士就是赫赫有名的闖王李自成。他是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農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過羊,也讀過私塾,學過武藝,長大了當驛卒。驛卒裁了後,在家生活無著,因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出來後又去投軍。不久,因上官克扣軍餉,士兵大嘩,他率領一股軍隊起義,殺了帶隊的將官和當地縣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闖王手下帶領第八隊,號稱闖將。跟隨高迎祥數年,他的智勇、戰功、日常行事,深為眾人敬佩。前年七月間高迎祥不幸犧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闖王。他原名李鴻基,在私塾讀書時,老師替他起了個表字叫做自成。後來他就用“自成”作為大名,這在當時叫做“以字行”。

闖王離開大樹,回到弟兄們中間。看見有些人倚著馬鞍打盹,他望著眾人說:

“一連三天,咱們不是行軍就是廝殺,人馬都沒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隻要明天從潼關附近衝過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圍不住咱們啦。到那時,咱們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糧草也不發愁啦。”

雖然他的聲調是平靜的,神氣是安閑的,完全是隨便閑談的樣兒,但是這幾句話卻給每個人很大鼓舞。一個叫王長順的老戰士說:

“咱們一定能衝過潼關。別說是孫傳庭的官兵擋在前麵,就是有刀山劍林擋在前麵,也能夠衝得過去。哼,咱們要沒有這股闖勁兒,就不是闖王的人馬!”

李自成點點頭:“說得好,說得對。這幾年來咱們闖過了多少州縣,闖垮了多少官兵,闖開了多少圍困,扳著指頭也算不清。孫傳庭擋不住咱們的路!”

“闖王,聽說孫傳庭親自在潼關旁邊迎接咱們,真的麼?”一位叫做張鼐的、隻有十七歲的小將天真地笑著問。

“是的,他帶著一些人馬在迎接咱們。說不定洪承疇也在前邊。怎麼,小鼐子,有點膽怯麼?”李自成故意問。

“膽怯?”張鼐側著頭問,“我什麼時候膽怯過?我還打算活捉孫傳庭替咱們高闖王報仇哩!”

“好啊,小張鼐!你說得很對,應該跟洪承疇、孫傳庭他們算算血賬,替咱們高闖王報仇!”闖王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同時想著:“這孩子真不錯,磨練成啦,永遠也不會泄氣!”

站在張鼐旁邊的一個年輕戰士帶著自信的神氣笑一笑,說:

“當然啦,碰上他就不會輕饒他雜種!”

有著絡腮胡子的王長順跟著丟了一句鬆話:“我看,咱們明天會把孫傳庭的人馬殺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為什麼?”張鼐問。

“因為咱們的馬有好多天沒有喂料;老孫的馬吃得飽,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是笑聲隨即被一陣從南邊來的馬蹄聲壓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員小將,聽著這陣馬蹄聲,他自言自語說:

“啊,來啦。”

馬蹄聲愈來愈近,隨即在稀疏的灌木中間,在蒼茫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人馬影子。烏龍駒突然把頭一抬,噴噴鼻子,蕭蕭地叫了一聲。張鼐向走近來的小隊騎兵問:

“是雙喜哥麼?”

“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在馬上回答。

這一隊共十來個人,回答的青年騎在最前邊的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每個人的馬鐙上掛著一顆或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不住擺動。走上山頭以後,他們都跳下馬來。

李雙喜牽著白馬走到闖王麵前,稟報說:

“爸爸,周山這雜種又逃脫啦!”

“又沒捉到?”

“我正要趕上他,不防從官軍陣上射過來一陣亂箭……給他龜兒子逃脫啦。”

闖王頓著腳說:“嘿!又給他逃脫啦!”

聽說沒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得皺皺眉頭。周山原是李自成親手提拔的將領,闖王對他十分信任,叫他擔任中軍。去年十月間,李自成率領義軍從

陝西進入川北,連破許多州縣,雖然進攻成都不克,卻給明朝很大震動。今年正月,為著避免被洪承疇所督率的優勢官軍包圍,義軍退出川北到隴東南,又向北挺進到洮州。洪承疇一麵派曹變蛟和賀人龍等死追不放,一麵調動了許多部隊堵截。幾個月中,李自成為著打破官軍的包圍,從甘肅進入西番地,在羌族遊牧人的地區轉來轉去。農民軍缺乏糧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犧牲很大,仍然擺不脫官軍的追趕。李自成不得已從嘉峪關的東邊北出長城,到了塞外,又突然從蘭州附近折轉回來,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帶的官軍堵擊,回到隴東南的山區中化整為零,休整部隊。就在西番地最艱苦的情形下,周山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變蛟。從這以後,他就死心塌地為虎作倀。由於他對農民軍的一切內幕、作戰方法,都極清楚,這就使曹變蛟如虎添翼。過去農民軍對官軍作戰常用的許多老辦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來效果也比較小了。每次遇到兩軍交戰時,周山就騎在馬上呼喊誘降,企圖瓦解軍心。李自成和將士們恨透了這個叛徒,常常想在戰場上捉到他,可幾次都是快要捉到時給他逃脫。今天黃昏,自成猜到周山會重新露麵,亮著自己的牌子勸降,所以留下雙喜帶著一隊人等候,裝做要送給他一封自成的書信,把他捉到。誰知這一計又沒成功!

雙喜看見闖王心中不高興,趕快說:“爸爸,周山雖然沒捉到,可是我們把他的侄兒收拾啦,還捉到他的親信將士十幾個。”

“人呢?”闖王問。

“他侄兒當場給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為弟兄們氣不忿,也宰啦。”

雙喜說畢,把右手一招,一個親兵走過來,俯身從白馬的鐙子上解開人頭,扔到闖王麵前。跟著,後邊的十來個親兵也都把人頭解下,咕嚕咕嚕地扔到地上,在闖王的腳前滾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這十幾顆人頭都掛到那棵鬆樹上,讓明天追在後邊的官軍和周山看個清楚。

離開大樹,自成向雙喜問道:“你大哥把隊伍布置妥了麼?”

“我大哥已經在山口把隊伍布置妥當,立了柵寨,準備了滾木礌石。”

“官兵有什麼動靜?”

“沒有。大概他們怕中埋伏,停下來了。”

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從闖王的嘴角流露出來,今晚可以讓將士們休息了。他用慈愛的眼光在雙喜近來顯得消瘦的臉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從敞開的鬥篷下邊看見雙喜的左胳膊用布條吊在脖頸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跡。他輕輕地哦了一聲,走近一步,問:

“你的胳膊掛彩啦?什麼傷?傷了骨頭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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