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係大天王高見派去之人,能言善辯,且在曹操手下混過,對彼處情形十分熟悉,想來不會露出馬腳。”

“你當麵見過此人?”

“門生當麵見過,並許以重賞。倘他不幸被闖賊識破,死在闖賊之手,也答應給他的家屬重金撫恤。”

“大天王現在何處?”

“門生恐大人傳見問話,已將他帶來潼關,現在外邊恭候,大人可要傳他進來?”

“現在且不見他。馬上召見眾將,指示機宜,自有用他之處。”洪承疇向簾外叫道:“中軍!”

隻聽簾外一聲傳呼,隨即有一位身著副將戎服、容貌漂亮、神態英俊的青年將領掀簾而入,走到總督身邊,躬身候命。洪承疇又同孫傳庭說了幾句話,才回頭對他輕聲說道:

“侍候升帳!”

今天晚上,因為是務要機密,所以平日總督升帳的那些排場統統免去,隻把兩年前皇帝賜的尚方劍用黃緞繡龍套子裝著,擺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條幾上,靠著黑漆屏風。

洪承疇換上二品錦雞補子大紅紵絲蟒服,頭戴六梁冠,腰係玉帶。當他偕著孫傳庭從簽押房來到大堂時,被召見的文官武將都早已分左右肅立恭候。院中站立著兩行武士,也是鴉雀無聲。洪承疇在中間坐定,習慣地、輕輕地咳了一聲,拿眼睛向全體文武官員掃了一遍。眾人從這一聲輕咳中感到總督大人的威嚴,愈加屏息,不敢仰視。隨即,先由孫傳庭、丁啟睿等文官們按品級依次行禮,然後由武將們依次行禮。今晚雖然不是正式升帳,儀節從簡,但因為把尚方劍供在中間,而洪承疇又朝服整齊,所以隻孫傳庭、丁啟睿、幾位總兵、副將和總督的幾位高級幕僚有座位,幾十名參將在參拜後全體肅立。

在肅穆的氣氛中,洪承疇正要開口說話,一點灰塵從屋梁上的廢燕窩中落下來,落在他的左邊袍袖上。他用右手輕輕地撣去灰塵,隨即捋了一下清秀的長須,開始說話。他首先稱讚了一年多來各位將領的辛勞和戰功,一再稱讚孫傳庭“嫻於韜略”,半年來“屢建殊勳”,而如今在潼關附近總理戎機,布置周密,實不負皇上封疆重寄。盡管他的官話說得不很好,還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於辭令。他的這些話使孫傳庭和眾將官聽起來十分高興,而且感奮。說了這些獎勵的話以後,他接著用沉重的語調、洗練的詞句,繼續說道:

“從天啟末年以來,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迄無寧日。流賊愈剿而愈多,災變愈演而愈烈。最近數年,百姓死亡流離,如水愈深,如火愈熱,往往赤地千裏,炊煙斷絕,易子而食,慘不忍言。國家三百年來從未如今日民窮財盡,勢如累卵。而東虜伺機內侵,日益囂張。自今上登極以來,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圍京師。自古攘外必先安內。倘若流賊不除,則顧內不能顧外,南宋之禍殆不可免。幸賴二祖列宗之靈,國運已有轉機。巨賊高迎祥已於前年秋天伏誅,張獻忠、羅汝才與射塌天等股亦先後就撫。其他各股餘賊,或死或散,或觀望風色,不敢似往日披猖。惟有闖賊李自成一股冥頑不靈,誓與天兵對抗,全無畏罪投降跡象。此賊近一年來迭經痛剿,疲於奔命,所餘可戰之賊不過數千,其餘盡皆老弱婦孺。目今四麵堵截,已將賊驅入網羅。望諸君激勵將士,明日在陣前奮勇殺賊,一戰而竟全功,勿使一賊漏網。我輩報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後,在此一戰。尤望將巨賊李自成與劉宗敏等生擒,獻俘闕下。縱萬一不能生擒,也須將他們殺死,傳首京師。皇上迭降手詔,督責甚切,望諸君勿負上意!”

全體將領不禁偷偷地向他的臉上瞟了一眼。洪承疇的臉色變得十分嚴峻,從蒙著虎皮的太師椅上站起來。坐著的文武大員也趕快站了起來。他望著全體將領,又說:

“明日大戰,全憑孫大人指揮,本部院也要親臨督戰。大小將領,凡有作戰不力,臨陣畏縮的,本部院有尚方劍在,決不姑息!”

將領中有人不由得向靠在屏風中間的尚方劍望了一眼。從洪承疇於崇禎八年春天掛兵部尚書銜的時候起,崇禎帝就賜他這把尚方劍,聽他便宜行事,對總兵以下將領先斬後奏,可是幾年來隻有兩次他請出尚方劍督戰,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間在盩厔縣對高迎祥作戰,第二次就是現在。而這一次他臉色的嚴峻,口氣的堅決,是幾年來所沒有的,所以這一次給大家心上的震動很大。

洪承疇用炯炯的目光從每個將領的臉上掃過,看見大家都帶有凜凜畏懼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滿意,這才慢慢落座,並揮手示意文武大員們重新坐下。他轉向孫傳庭,含笑問道:

“孫大人,你對眾將官有何訓示?”

孫傳庭也不謙辭,把眼光轉向右邊的一群武將。總兵們都知道他待下屬比總督嚴厲得多,看見他要說話,刷一聲全站了起來。孫傳庭笑一笑,讓總兵們坐下去,但是沒人敢坐。他用平靜而威嚴的聲調說:

“方才製軍大人的訓示,望各位將每個字都記在心中。今上為不世英主,天威難測。倘若諸君作戰不力,致使逆賊漏網,則不惟諸君將為軍律所不容,即本撫院亦難逃罪譴。總之,說來說去隻有一句話:明日一定要將李自成和劉宗敏等巨賊擒獲或陣斬,不許有一人逃脫!”

總兵、副將和參將齊聲答道:“謹遵鈞命!”

“倘若闖賊等死於亂軍之中,你們也必須命令將士們仔細尋找,驗明不誤,割下首級,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孫傳庭頷首使總兵和副將們坐下,把眼睛轉向洪承疇,等待總督的最後指示。洪承疇拈著胡須,態度又變得雍容沉靜。雖然他尚未入閣,但他早已在涵養所謂宰相風度。此刻他心中仍未把明日的大戰看得那麼順利,總擔心李自成會突圍逃走,不過他不能把這種擔心向將領們流露出來。

“你們各位都認識李自成和劉宗敏等巨賊的相貌麼?”他問。

大將們互相交換眼色,沒有人即刻回答。他們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過戰,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過戰,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對麵廝殺。至於劉宗敏、李過、田見秀等許多人,更沒人全都見過。近來他們因見到孫傳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對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點,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疇見大家都不回話,就向站在身邊侍候的中軍說:“傳高見進來!”

中軍到大堂門口輕輕地吩咐一句,階下立刻有人大聲說:“傳高見!”緊接著,二門口幾個人一齊高聲傳呼,在大門外的影壁上發出回聲。

大天王高見早已在大門裏邊的廂房中等候傳見。自從投降,直到目前,孫傳庭還沒有給他正式官職。原答應讓他做遊擊將軍,近來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數舊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撥歸別人指揮,差不多快光了。他時時都擔心孫傳庭會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隻想多賣點力氣,處處表現忠心,以博得孫傳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聽見大聲傳呼,他不禁渾身一顫,從冷板凳上一躍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蹌地向二門走去。站立二門口的一群武士橫著刀把他擋住。一個小校仔細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問道:

“你就是什麼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見。”他低聲回答,聲音有點顫。

“身上帶武器沒有?”

他老實地把腰刀取下,交給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進二門。二門裏是一道朱紅油漆屏風,打開來是一道門,也就是所謂儀門。這道門平時不開,隻有當潼關兵備道丁啟睿出進時候,或丁啟睿對上官及顯要客人迎送時候才打開。今晚因總督、巡撫和幾位總兵來到,這道門打開了。大天王雖然也知道這種規矩,但是他心慌意亂,一時粗心,直衝儀門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過來!你是什麼東西,敢走那裏!”跟著把他一推,使他踉蹌地從旁邊走了進去。他穿過階下的兩行武士,由中軍把他帶進大堂,在洪承疇的麵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抬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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