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傷,沒有傷骨頭。”李雙喜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氣笑一笑,說,“沒有啥,一隻手也可以打仗,隻是不能夠拉弓射箭。看樣兒,追趕咱們的敵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回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回老營休息吧。請老神仙給你的傷口洗一洗,上點藥,很快就會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馬上來老營議事?”

“知道。”

“上馬!”李自成向大家命令說。看著雙喜上了馬,他自己才上馬,心中很不舒服。

雙喜和張鼐都是李自成從孩兒兵中提拔起來的勇猛戰將。雙喜今年也是十七歲,比張鼐隻大幾個月,但因為他比較沉靜,身材也高出半個頭頂,所以他在張鼐麵前總喜歡以大人自居。自成因為他也姓李,父母和兩個哥哥都給官兵殺害了,所以就在五年前把他收為義子。兩年前,他看見雙喜和張鼐在作戰中特別勇敢,武藝也好,就把他們從孩兒兵營裏調出來,放在自己身邊。

“如今戰將這樣少,”李自成在心中說,“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偏偏這孩子掛了彩!”

人馬下了山頭,沿著一道峽穀前進。穀中很幽暗,散亂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有時,馬鐵掌在石頭上碰得太重,會迸出幾點火星。大約走了兩裏遠,才離開峽穀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見月光。一會兒,他們走進一片鬆樹林中,月光隻能從鬆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水銀似的花花點點。大約有一兩千名將士露宿在這座鬆林中,到處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飯,有的人已經躺在火堆邊睡熟了。李自成向樹林深處走去。當他走近一個火堆時,烤火的人們紛紛站起來。一位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慈善、農民裝束、名叫田見秀的將領向他招呼說:

“闖王,不下來烤烤火?”

“啊,田哥,你這裏倒很背風!”自成下了馬說,“黃昏前這一仗,你的人馬損失得多不多?”

“還好,隻傷亡五十多人,賺了曹變蛟兩百多。給他點教訓,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自成拉著見秀的手,往前走去。走到一個岩石下邊,自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廣的道路都堵死了。後有追兵,前有孫傳庭親自在潼關堵截。原來曹操答應到潼關接應咱們,咱們才從漢中一路殺奔前來。可是曹操如今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你想,他會不會中途變卦了?”

“曹操是一個琉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沒有來接應咱們。要是他帶著幾萬人馬到了潼關外邊,孫傳庭哪敢用全力來包圍咱們?你說是麼?”

自成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想。咱們上當了。”

兩三個月前,李自成還在隴東南和漢中一帶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時就派人送信,要曹操率領在河南的各家義軍到潼關牽製孫傳庭,迎接他進入河南。曹操當時同意按照他的計策行事。李自成得了回信,不顧官兵的重重攔截,向東殺來。兩天來已進入商洛地區,離河南邊界日近,才看出來官軍並沒有受到牽製。可是消息不靈,到底曹操為什麼中途變卦,沒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幾萬人馬到哪裏去了?”自成小聲自語,又像在問田見秀。

田見秀正想說什麼,看見老營的一名小校牽著一匹馬,往他同闖王站立的地方走來,便把話忍住了。小校向自成說:“稟闖王,夫人請你快回老營。”

“什麼事?”闖王趕快問。

“老營裏來了一個人,夫人請你立刻回去。”

“從哪兒來的人?”

“不知道。隻有夫人一個人同他談話,別的人都不許留在跟前。我隻聽說好像這個人是從潼關東邊來的,路上還掛了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闖王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猜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曹操派來的,但都沒有說出口,因為一則他們明白這事必須十分機密,二則也猜不透這個人所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凶。

“玉峰,我趕快回老營瞧瞧,你隨後也去吧。”

老營駐紮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它原來是一個大寨,有兩百多戶,現在剩下的房屋還不到十分之一。寨門樓也給燒毀了,在月光下還可以看見寨門上邊的一塊青石匾上刻著“潼南鎖鑰”四個大字。

老營駐紮的一座四合頭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較完整的宅院,但門窗和家具也破損很重。宅院周圍,安設十幾座帳篷,駐著老營的一部分騎兵;幾個路口都布著崗哨,戒備嚴密。近來闖王全軍總管和中軍主將都由高一功擔任。但是由於戰鬥緊張,他經常不得不衝鋒陷陣,對敵廝殺,所以老營裏許多事情,以及屬於總管職掌的許多事務,都不得不讓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許多心。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結發妻子,今年才三十歲。雖然小時沒讀過書,但是近幾年來抽空學習,已經粗通文墨。她有苗條而矯健的身體,帶著風塵色的、透露著青春紅潤的橢圓臉孔,大眼睛,長睫毛,眉宇間透著一股勃勃英氣。

她是已故農民軍領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兩個家族雖然不是同縣,卻是世親。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謂“侄女隨姑”的古老風俗,迎祥的侄女嫁給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所以在這一支農民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視維護高迎祥的光榮傳統,有時遇到部下做事不對,她就說當年高闖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將校們犯了錯誤,她就傷心地告誡他們,說:“如果五叔活著,他可不允許你們這樣!”

李雙喜請醫生治了創傷,回到老營,走進上房。高夫人叫他脫掉鐵甲,坐在火堆旁邊。她看過了雙喜的箭傷,一麵詢問黃昏前伏擊曹變蛟追兵的戰鬥情形,一麵等候闖王。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蘭芝,今年才十歲,連天鞍馬不歇,十分困倦,一駐下來就在裏間床上睡著了。兩個短衣箭袖、腰束綢帶、身背寶劍的姑娘,一個蹲在火邊用砂鍋燒開水,一個站在蠟燭旁邊替雙喜縫鐵甲上的綻線。這個替雙喜收拾鐵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歲,那個蹲在火邊的叫慧梅,才十七歲。高夫人身邊像這樣的女親兵原有十幾個,幾個月來陸續陣亡,隻剩下她們兩人。其餘的親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將張鼐把一個陌生的農夫領來,站立在門檻外邊。他自己先進來,向高夫人小聲說:“夫人,從前隊送來了一個莊稼人,他說他是從河南來的,有密書帶給闖王。”

高夫人站了起來,吃驚地小聲問:“從河南來的?是從曹營裏派來的麼?”

張鼐點點頭。高夫人心中有些懷疑,又問:“曹操如今在哪裏?”

“他不肯說明。他說他的話隻能親自對闖王說,萬一見不到闖王,對你和總哨劉爺說也可以。帶來的書子也不肯叫別人看。”

“好吧,讓他進來見我。”高夫人接著又說,“還有,你派人飛馬去稟知闖王,請他速回。”

那個陌生農民被帶進屋來。高夫人將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見他完全是一個逃荒人的打扮,約摸四十歲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點兒瘸。

“你是從哪裏來的?”高夫人注視著他的臉孔問,並不立刻讓他坐下去烤火。

“我是曹帥派來的。”

“曹帥在哪裏?”

“曹帥潛來到崤山裏邊,離潼關不到二百裏,要迎接闖王殺往河南。”

“他帶了多少人馬?”

“號稱十五萬,實有七八萬。”

高夫人知道曹操近來率領的是一種聯合部隊,也許有十幾萬人,所以聽了這句回答之後覺得說得對頭,心中暗暗高興。但是她立刻用嚴峻的、極不信任的眼神逼視對方,問道:

“曹帥怎會有這麼多人馬?”

陌生人被她的盤問弄得有些惱火,冷笑一下,說:“曹帥自己隻有三萬多人馬,可是自從八大王投降朝廷之後,許多股義軍都聚在曹帥的大旗下邊。曹帥為要攻潼關迎接闖王,當然率領著全部人馬前來。”

“都是哪一些股頭隨著曹帥來?”

陌生人一氣說出了惠登相等十來個重要義軍首領的名字,一絲不錯。

高夫人又問:“既然有七八萬人馬來到潼關外邊,難道能瞞住官軍的耳目?”

“一直到本月初,我們的人馬還都在葉縣、臨汝一帶,前幾天才連日連夜暗暗從山僻小路往西邊奔來。直到我離開曹營時候,潼關的官軍還是給蒙在鼓裏。昨天我才聽說他娘的有幾千官軍往閿鄉開去,說不定他們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裏人?”

“我是靈寶縣人,崇禎八年春天在澠池縣投了曹帥。”

“沿路官軍盤查很嚴,你怎麼過來的?”

“不斷有成群的河南災民往陝西逃,我跟著災民一道混了過來。”

“怎麼這樣巧,我們今晚才來到這裏,你就找到了?”

“我來到洛南境已經三天。”

“窩在什麼地方?”

“離這裏二十五裏張家莊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窩在那裏。”

“你是靈寶人,你妹子怎麼會嫁到這裏?”

“天啟年間靈寶一帶鬧旱災,我們一家人逃荒來陝西,把妹子賣到這裏。”

高夫人對這個陌生人還不放心,正要繼續盤問,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說:

“高夫人,我雖然從前沒見過你,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你既然這樣不放心,我就不用見闖王了。書子我也不必拿出來,原封帶回,交給曹帥。”說畢,他轉身要走,卻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頭一皺。

高夫人知道他決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著他的右腿問:

“你的腿怎麼了?”

“前三四天,給三四個鄉勇從背後追趕,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龜孫們一箭。”

“中了箭你怎麼逃脫了?”高夫人又問,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黃昏,龜孫們尋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開紮著右腿的破布條,拉起破棉褲,在小腿肚上揭開膏藥,讓高夫人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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