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麟沉默片刻,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苦笑,說:“我本來還想奉陳一個愚見,可是如今覺得說出來大人也不會采納,采納了也不好去實行,還是不說吧。”
“什麼高見?快請說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孫白穀把李自成消滅之後,調他們來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知道,怎麼樣?”
“我曾經這麼希望,由大人出頭,建議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帶兵與東虜作戰,將功贖罪。同時召洪九老與孫白穀即速來京,分任薊遼總督與遼東巡撫。大人率宣、大、山西勁卒,加上李自成之眾,攻敵之前,洪九老與孫白穀於長城內外扼敵之後,畿輔州縣堅壁清野,號召在野豪傑、父老兄弟,人人執幹戈以衛桑梓,則東虜可一戰而潰,勝負之勢從此改觀。”
盧象升笑著搖搖頭:“伯祥,這才真是書生之見。這樣的意見怎麼敢奏聞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會采納,皇上更不會采納。”
“李賊潰滅在即,你想,皇上豈能使洪總督、孫巡撫功虧一簣?再說,像李自成這班流賊,在內地因利乘便,東西流竄,有時還能使官軍吃點虧,好像他
們還有一些本事。其實,他們一旦離開內地,一無奸細猾民供其驅使,二無饑民供其裹脅與號召,就無從施其伎倆,何能與虜作戰?”
“不,總督大人差矣。大人前幾年雖然同流賊多次作戰,屢獲大捷,但流賊並不像大人說的那樣不堪一擊。如真不堪一擊,何以十年以來,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國之力不能撲滅?況且據下官所知,李自成與其他流賊不同。他善於用兵,常能化險為夷,轉敗為勝。雖號為闖王,但粗衣惡食,與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隊紀律嚴明,部伍整肅,甚至比官軍還強得多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誠,使其立功疆場,實在對國家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惜,區區愚見,無人敢向皇帝建言耳。”楊廷麟看見盧象升的臉上流露著很不以為然的神情,覺得不該對他說這麼多,於是又笑著說:“廷麟叨在相知,故敢不避冒昧,放肆陳言。要是在別人麵前,像這些話,我連一個字也不會說出。”
盧象升含著譏諷的微笑問:“閣下對李自成何以知道這麼多?”
“剿賊為國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對流賊情形多茫茫然略無知識,如在鼓中。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勝?廷麟一年來對此稍能留心,故敢說略知一二。”
楊廷麟實際上對農民軍的情況略有所知,是一位做禦史的朋友喻上猷告訴的。近幾個月,張獻忠派一位姓薛的將軍住在北京活動,這個人因為喻上猷是在京城做官的湖廣籍名流,所以也常常拜望他,同他拉關係。喻上猷趁著這個機會,向薛將軍了解到十三家的起事經過、發展曆史和目前情形。他又將這些情況轉告了楊廷麟。現在楊廷麟一看盧象升對農民軍抱著很深的成見,他就不敢再提一個字了。他把眼光移到牆壁上,看見中間掛著關公像,旁邊是盧象升寫的嶽飛的《滿江紅》,字體娟秀而遒勁,一望而知是從王羲之草書帖變化出來的。下邊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陽文“象升”圖章之外還有一個陰文閑章:“大夫無境外之交”。楊廷麟明白象升寫這首詞和用這個閑章是有無限感慨的,於是勉強一笑,說:
“即使嶽武穆生在今日,恐也會雄圖難展,徒自憑欄長嘯,壯懷激烈。”
盧象升歎口氣說:“伯祥,你看,我一到這裏,心中就覺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廳座後的屏風上寫著文文山的《正氣歌》,在這間臥室中掛一幅關公像,好像這就是我的下場。”
“大人!你一身係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這是天數!”
“啊?……”
“弟幾年來出生入死,心力交瘁,無奈賊愈剿而愈橫,虜愈防而愈強。今日大敵壓境,京師危急,弟身為總督,欲戰不能,不戰又無以上對天子,下對士民。處境如此,豈非天數?”
“畿輔屢受韃子蹂躪,民氣可用……”
不等朋友說完,盧象升截住說:“不能光看民氣。南宋初年,中原與河北民氣何嚐不好?無奈朝廷自有主張,致使李綱無功,宗澤殞命,嶽少保見害於風波亭。民氣有什麼用!”
“老大人身為統帥,大局尚有可為,不應如此灰心。”
“不瞞你說,弟從今而後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付之天耳。”停一停,盧象升不放心地問,“伯祥,招撫闖賊之議,你可同別人談過?”
“不曾同別人談過。”
“此事重大,我勸你千萬莫同第二人談,免得惹出是非。朝廷對張獻忠的招撫也隻圖羈縻一時,以後看情形再說。張獻忠並無歸順誠意,熊文燦遲早會敗在這件事上。如今誰要是再建議招撫闖賊,那就太不識時務了。”
約摸到三更時候,楊廷麟告辭要走,因為他明天早晨還要進宮早朝。盧象升也不留他,為著怕路途上會有危險,他吩咐派五十名騎兵把楊廷麟一直送到德勝門。在轅門外分別時,他握著朋友的手說:
“伯祥,請你轉告京中故人,我盧象升決不會辜負主恩,也決不會辜負諸位故人和京師百萬士民的殷切屬望!”
不知是由於感情激動,還是由於心頭上壓著難言的憤懣和悲痛情緒,這位勤王大軍統帥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竟然微微地有點打顫。幸而刺骨的寒風在呼嘯著,這種微微的戰栗沒有被楊廷麟覺察出來。
第二天上午,盧象升把大小將領召集到行轅來聽他訓話。他叮嚀大家盡忠報國,不要因為兵少勢孤而氣餒。訓話剛畢,楊嗣昌到昌平來了。他把楊嗣昌迎進大廳,奉茶以後,開門見山地問:
“學生與高總監分兵的事,閣老大人知道了麼?”
楊嗣昌笑著說:“學生已經知道了。老先生還得分一回兵。”
“什麼?!”盧象升掩飾不住吃驚地問,同時感到有一股涼意驀然從脊背透入心裏。他又輕輕地追問一句:“為什麼又要分兵?”
“新任總督陳方垣已經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統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會來昌平拜謁閣下。學生一來是代朝廷來向老先生慰勞,二來也是把皇上的這個決定奉告閣下。”
盧象升沒有馬上回答,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他認為這又是楊嗣昌和高起潛搗的鬼,他們竭力使他沒法同清兵作戰,免得妨礙他們秘密地同敵人進行議和。他心中非常憤激。但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同意,他就不好發任何牢騷。悲憤、失望、壓抑和沮喪的情緒織成一張又厚又重的網,網住他的心頭。他在心裏說:
“算了,倒不如趕快戰死沙場,免得受群小擺布,多生閑氣!”過了很長時候,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淡淡一笑,說:
“既然是出自上意,學生當然遵旨分兵。這樣很好。學生身戴重孝,本不宜為三軍主帥。今蒙皇上聖恩,使學生隻率領宣、大兵馬,免有覆竦之虞,心上就輕鬆多了。”
他們談了一陣閑話,話題轉到了議和的消息上。盧象升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記了個人利害,望著楊嗣昌的臉孔,憤憤地說:
“文弱!城下之盟,《春秋》所恥。敵兵蹂躪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將,決勝疆場,而日日主張議和。難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豈可重見於今日?更不想一想,長安口舌如鋒,袁崇煥之禍豈能免乎?”
楊嗣昌滿臉通紅,說:“若如此說,老先生的尚方劍當先從學生用起!”
盧象升用鼻孔冷笑一聲,說:“我既不能奔喪,又不能戰,吃尚方劍者應是我,而不是別人!”
楊嗣昌站起來,背著手來回地走了一陣,然後站在盧象升的麵前,勉強笑著說:“九老,你不要以長安的流言蜚語陷人。”
“流言蜚語?”盧象升又冷笑一聲,“周元忠赴滿洲講和,來往已非一日。此事發起於遼東巡撫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楊文弱,北京城無人不知,何謂流言蜚語!”
楊嗣昌的態度很窘,心中十分惱恨,但隻好苦笑一笑,捋著下巴頦上的胡須說:“老先生既如此信以為真,學生就不必說別的話了。”
把楊嗣昌送走以後,盧象升回到屋裏,想著今後的對敵作戰更加困難,同時不由得聯想到秦檜和嶽飛,憤慨地說:
“自古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者!”
幾個幕僚走了過來。那一位曾勸他把千裏雪贈送給高起潛的幕僚小聲勸他說:
“大人,你剛才同楊閣老當麵爭執,使他不好下台,似乎不妥。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何必與彼作口舌之爭?”
“我實在忍耐不住!”盧象升頓腳說,“目前敵兵深入,京師戒嚴,而他們的眼睛隻看著陝西剿賊,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說話!”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輔臣,深蒙皇上寵信。這樣同他爭吵,今後他更要事事為難。大人縱然胸懷磊落,不戚戚然以讒忌為念,然而今後大人如再想同東虜作戰,就更加困難重重。”
“如今我們的人馬隻剩下一萬多一點,當然更困難了。但不管成敗利鈍,我決心以一死報國!”
當他用極其悲憤的聲音說出來“以一死報國”這幾個字以後,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得滾出來兩行熱淚。幕僚們都低下頭去,很久很久,不敢抬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在希望楊嗣昌回心轉意,而且對皇上也沒有完全絕望,總以為皇上隻是一時受了蒙蔽。他想了想,叫仆人拿來筆硯箋紙,給楊嗣昌寫了一封短短的信,信中這樣寫道:
老先生若能回心僇力,以濟國家,即胸中有如許怪事,弟終不向皇上一言。若仍閃爍,奸欺到底,自當瀝血丹墀,言無不盡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隨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大廳中走來走去。
過了好長一陣,他忽然在柱子旁邊站住,刷一聲把寶刀拔出一半,使幕僚們都覺得他會拔刀砍柱,以泄胸中不平之氣。然而他停一停,哢的一聲把寶刀插進鞘中,向門外大聲吩咐:
“備馬!”
盧象升大踏步向外走去。幕僚們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後邊走出轅門。他接過來韁繩和鞭子,飛身跨上五明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顧顯和一群親兵也都跳上駿馬,風馳電掣般地追隨在他的後邊,幹燥的大路上揚起來一溜煙塵。
他在東門外的校場裏馳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憤和鬱悒情緒稍微舒散一些以後,才信馬由韁,緩緩地走回行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