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大約五裏路,高起潛才餘興未盡地勒轉馬頭。一回到盧象升麵前,還沒下馬,他就尖聲高叫:
“啊呀,盧尚書,總督大人,真是好馬!真是好馬!”跳下馬以後,他接著說,“這簡直不是馬,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白龍!一條白龍!”
盧象升愉快地笑著說:“高公太過獎了。”
這時掌牧官親自牽著千裏雪在廣場上蹓躂。它的極其潤澤的白毛在陽光下銀光閃閃,而它的嘴唇、鼻頭和眼圈,都是淡紅色的,呈現著青春的美。高起潛斜著眼向千裏雪端詳一陣,咽下去一股口水,轉回頭來,笑嘻嘻地望著盧象升說:
“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是同老大人的馬比起來,都成了駑馬。看著老大人的這匹白雪,不勝豔羨之至。”
“不是‘白雪’,是千裏雪。”盧象升笑著糾正說。
“啊,是千裏雪。高雅!高雅!怎麼不叫它白龍駒?”
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暗笑。盧象升忍著笑說:
“白龍駒這名字雖然不錯,隻是有點俗。再說,它不是兒馬,是母馬。”
高起潛自知失言,故意縱聲大笑,解嘲地說:“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過去揭開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齒,回頭說:“才六個牙,口還嫩著哩!總之,我很少遇到這樣的好馬,太叫人喜歡啦。”
一位幕僚給盧象升使個眼色。盧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監的意圖,不由得產生了厭惡和憤慨情緒。他平日深恨一班監軍太監都慣於攬權納賄,克扣軍餉,不幹好事,心裏說:“哼,可惡,竟想要走我的愛馬!”於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說:
“總監太過謙了。你出則代皇帝監軍,入則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監軍時到處有名馬奉獻,即皇上禦馬監中的禦馬,你想要哪一匹還不是隨手牽來?太過謙了。”
高起潛感到尷尬,但仍然不死心,厚著臉皮說:“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都不十分愜意,故一見尚書大人這匹千裏雪,不覺豔羨。哈哈哈哈……”
剛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盧象升的肘後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愛。可是盧象升個性倔強,又非常鄙視高起潛,說: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為天下勤王兵馬總監,確實需要好馬。千裏雪雖係陛下禦賜,按理學生不敢轉贈他人。但既蒙見愛,學生情願奉贈,隻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高公不怕辛勞,初十夜間,三更時候,同學生一道,分兵四路襲敵。因為是敵眾我寡,故必須個個爭先,有進無退。學生當與三軍將士相約:刀必見血,馬必流汗,人必帶傷,稍有畏怯者斬無赦。俟勝利歸來,不惟以千裏雪奉贈,所有廄中駿馬,任公選擇。”
“啊,這個條件,這個條件,……”高起潛又大笑起來,聲音尖得像女人一樣。
“怎麼樣,高公?”盧象升用眼睛逼著對方問,嘴角含著輕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機密之地。”
“好,請到行轅中去。”
他們回到大廳裏坐下以後,盧象升屏退左右,又逼著太監問: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戰非我軍所長。”
“我關寧、宣、大戰士素慣野戰,趁目前士氣正盛,應該尋敵一戰,以解京師之危。”
“不,萬不可貿然求戰。”
盧象升拂袖而起,按著刀柄,大聲說:“總監畏敵如虎,我隻好單獨與敵周旋了!”
高起潛傲慢地說:“總督願意單獨與敵作戰也好,不過人馬,人馬,我也要……”
盧象升決然地截斷太監的話頭說:“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說了。宣、大、山西的人馬原是我帶來的,仍舊歸我指揮;關寧精銳我一個不要,由總監軍自己指揮。”
“這樣好麼?”高起潛故意問,實際上他心中非常滿意。
“兵分則弱,對戰爭當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別無善策。”
“那就隻好分兵了。什麼時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聖旨一到,馬上就分。”
“這樣很好。我現在就進京去,等候上諭。不再打擾了。”高起潛站了起來,打著官腔說,“同為皇上辦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說。”
盧象升把高起潛送出轅門,望著他上了馬,拱手相別,在心裏感慨地說:
“唉,不想魚朝恩複見於今日!”
當天下午,將近黃昏時候,盧象升奉到皇上禦旨,同意他同高起潛分兵。他明白皇上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話,不再采納他的意見,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後一縷希望幻滅了。他感覺自己在朝中孤掌難鳴,真是“一木難支大廈之將傾”。正當這時候,一個傳事官拿著一個大紅手本走來稟報,說翰林院楊老爺在轅門外等候謁見。盧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說:“趕快請進!”他立刻站起來,一邊向大廳外去迎接,一邊心裏說:
“伯祥來得恰是時候!”
三天前皇帝在平台召見盧象升的談話內容,雖然盧本人不曾向外泄漏,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開始隻有幾個與隨駕上朝的太監常來往的大臣知道,隨即就在許多朝臣中傳播開來。知道盧象升果然敢於在皇上麵前力排和議,
堅決主戰,楊廷麟感到滿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時他也明白,盧象升在朝廷上的處境是困難的,楊嗣昌和高起潛會合力對付他,會使他的雄心壯誌付諸東流。跟著,安定門會議的情形,也在朝臣中傳播開來了。他急於要來同盧象升見麵談談,幫他謀劃一下,但是為著避免楊嗣昌的注意,他延遲到午後騎馬出京,趕在黃昏時來到昌平。
盧象升把他迎進大廳,寒暄幾句,就把他引進內室,屏退左右,鬱悒地望著他,說:
“伯祥,弟正彷徨無計,沒想到老兄翩然光臨,不知將何以教我?”
楊廷麟心中明白,笑了一笑,問道:“為何彷徨無計?”
“弟千裏勤王,原想與敵拚死一戰,解京師之危急,挫胡虜之凶焰,誰知……”
盧象升說到這裏,深深地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總督大人進宮陛見情形及安定門會議經過,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裏邊對和戰大計還在舉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肘,使大人欲戰不能,故如此心懷鬱悒?”
“皇上倒沒有什麼,可歎的是本兵與監軍畏敵如虎,無意言戰,隻想委曲求全,不顧後患無窮。弟名為總督,實際在朝廷上孤掌難鳴,欲戰不得。你看,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處境,確實困難。像這種情形,不要說大人滿腹鬱悒,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誰能不為之扼腕?但半月來畿輔各縣遭受虜騎蹂躪,人民流離死傷,慘不忍言,滿朝文武與京城內外無數百姓都盼望總督大人與虜一戰,以解奸掠焚殺之苦,大人決非孤掌難鳴!”
“可是皇上聽了楊文弱和高太監的話,不欲弟與虜一戰,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來拜謁,正是想借箸一籌。”
“願聞明教!隻要有利於國,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目前的情形是這樣,”楊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視著盧象升因疲勞而略顯蒼白的臉孔,壓低聲音說,“皇上和楊文弱、高起潛雖有意與虜議和,但迫於臣民清議,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與虜訂城下之盟。京城中雖三尺童子都知道遼東之地,直到奴兒幹之北,東臨大海,盡歸版圖。蓋承襲金、元兩朝舊疆,由來已久。我中國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漢共主。遼東自古本為東胡各族雜居之地,不惟秦、漢、隋、唐諸代都是中國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嚐另有一個國家!……”
盧象升插言:“滿虜原是女真餘孽,周為肅慎,隋、唐稱為靺鞨。努爾哈赤在萬曆初年不過一部落酋長,後受封為龍虎將軍,為我朝守邊。後因朝廷撫馭失策,始為叛亂,吞並諸部,勢力漸強,至萬曆四十四年遂建國號後金。到他的兒子繼位,才改號為清。按之曆史,滿虜實係我國臣民。今日朝廷一二執事者不思如何統一祖宗河山,而惟求與虜酋暗中議和,殊為可羞!”
楊廷麟接著說:“大人所言極是。倘和議一旦得逞,喪權辱國,使東虜得寸進尺,禍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畢竟是有為之主,在這件事上頗忌諱受外廷清議指責,他自己也不願步南宋諸帝後塵。如果大人能夠乘敵人屢勝兵驕,率士氣方盛之數萬援軍向敵奇襲,即令不能獲致全勝,隻要殺傷相當,稍挫敵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確知敵之不可畏,惟有戰方為上策。弟兩天來日夜籌思,竊以為隻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扭轉目前局麵,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盧象升沉吟說:“我也是這麼打算,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為何晚了?”楊廷麟輕拈著垂在胸前的美髯,有點懷疑不解地問。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難盡!各路援兵雖有五萬,可是歸弟指揮的隻剩下兩萬人了。”
“何故?”
“關寧鐵騎三萬,分給高太監了。”
“這是皇上的意思?”
盧象升將雙手放在火盆上烤著,把今天分兵的經過對楊廷麟說了一遍,沮喪地歎息一聲。楊廷麟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跺跺腳,憤慨地說:
“這樣看來,大明江山遲早會送予滿虜!”
盧象升沒有做聲,眼光落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好久沒有抬起頭來。作為一位邊防軍統帥,他對敵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處在他的地位,他不願再多說什麼話。他認為做一個忠臣寧可自己飲恨而死,也不應該在別人麵前張揚“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事件給他心理上震動很大,他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受著東廠的暗探監視,隨時會報進宮中。
“今天的滿洲自認為是金源的再起,”楊廷麟見盧象升不做聲,接著說,“所以楊文弱、高起潛等就是黃潛善、汪伯彥一流人物!”
盧象升注意到顧顯悄悄地向裏邊張望一下,不敢進來。於是他抬起頭來,對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說:
“伯祥兄,數載京官,還沒有磨練好你的脾氣,依然書生本色,一談起國事,悲歌慷慨,不減當年。好,請吃飯吧。吃過飯以後再聆高教。”
飯後,盧象升又把楊廷麟讓進裏間,鄭重地問:“伯祥,目前國事一天不如一天,我雖然不敢說祖宗三百年江山會葬送在我輩一代手中,但情勢確實十分危急。你另外還有何高明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