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傳出去了?”崇禎有點吃驚,同時也有點生氣。
“雖然京城裏有些傳言,但真實情形,無人知曉。隻要陛下聖衷獨斷,不令群臣阻撓大計……”
崇禎截住說:“不管如何,應該力求機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邊事,邸報一概不許抄傳,滿城人皆以邊事為諱。’為什麼要禁止抄傳?”
“恐怕有些與和議有關,有些是軍事機密,不便外傳。”
“凡涉機密的,不許抄傳;若行間塘報,為何不許抄傳?一概不許抄傳,反使大家猜疑。”
“皇上所見極是。”
崇禎歎口氣說:“如今虜兵已臨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來款事隻好慢點兒進行。”
稍停一下,他忽然憂慮地盯著楊嗣昌的臉孔,輕聲問道:“盧象升可讚同議撫麼?”
“臣尚未見到象升,不知他是否讚同。他明日前來陛見,陛下不妨當麵問一問他的意見。如象升也主張行款,廷臣中縱然有人反對,力量也就小了。”
崇禎點點頭。他感到外廷群臣在這個問題上對他無形的壓力很大,並且擔心連楊嗣昌也會對他的急於向滿洲議和的苦衷不能夠十分諒解,於是又說:
“朕原來也是不主張行款的。無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隻好對東虜暫時行款。俟內亂敉平,騰出手來,就可以對東虜大張撻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謀遠慮,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撫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見,今日嘩然而議者彼時即啞口無言矣。”
“但願能夠如此才好。”
“昔時對俺答議款,反對者何嚐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貢馬互市,從此相安無事,朝廷得解除西北邊患,並力用兵東胡,眾人始知對俺答行款為得計。今日之事,與之仿佛。”
“卿言甚是。”
楊嗣昌的口才確實好,幾句話說得崇禎十分滿意,頻頻點頭。其實同俺答議和的一段曆史,崇禎並不是不清楚。這事情發生在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隆慶皇帝治世的時候。那時候國家的底子還很雄厚,加上內有張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許多名將鎮守九邊,大明帝國的力量比俺答強大得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較好的和議結果。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六十多年前的曆史相比。
“洪承疇同孫傳庭全力追剿闖賊,”他又問,“近來甚為得手,是否能夠一鼓蕩平?”
“據洪承疇、孫傳庭兩臣所奏,李自成所糾合之各股流賊,有的擊潰,有的殲滅,有的投降,所餘無幾。目前大軍猛追不放,四麵堵截,務期一鼓蕩平。闖賊欲往河南,入湖廣,奔四川,均不可能,不得不從商洛山中向北逃竄。洪承疇已在潼關南邊布置重兵,設伏以待,想不日即有捷報到京。”
皇上蒼白的臉孔上閃出一絲笑容,隨即稍微提高聲音說:
“先生請坐。”
楊嗣昌趕快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同時有兩個太監聞聲進來,在皇帝的斜對麵替他放了一把較矮的檀木椅子。他剛坐下去,皇帝又叫“賜茶”,他又站起來躬身謝恩。
崇禎的精神振作起來,剛才的困倦都沒有了。他從宮女手中接過來一杯熱茶,喝了一口,用莊嚴而有信心的聲調說:
“如能一鼓蕩平,皆先生居中調度之功。”
楊嗣昌躬身說:“這是上托皇上威靈,下賴將士用命。微臣以駑鈍之材,辜負皇上寵信之深,自任本兵以來,內而流賊遲遲未滅,外而虜騎入犯,直逼京師,致使陛下午夜憂勤,寢食不安,實在罪該萬死。”
“卿的困難,朕甚明白,不用多說。”停一停,崇禎又說,“張獻忠已經就撫,李自成是國家心腹大患,如能蕩平,其他流賊自然容易殲滅,不足為慮。”
“陛下所見極是。李自成為死賊高迎祥舊部,在諸賊中最為強悍。目前隻要將闖賊蕩平,其餘諸賊聞風喪膽,當可不戰而降。”
“張獻忠受撫後,是否確有誠意?撫局是否可恃?”
楊嗣昌早已料到皇上遲早會問他這個問題,心中已有準備。他對張獻忠的投降從開始就抱有懷疑,不像熊文燦那樣天真。但是他的“四正六隅、網張十麵”的計劃,三個月消滅農民軍的限期,都早已成為泡影,招撫就是目前惟一能使政府喘一口氣的辦法了。
“撫局可恃也不可恃,”他回答說,“在目前撫局對國家有利,暫時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時戒飭將士,整頓甲仗,休息補充,常處於‘製敵而不製於敵’的地位,則撫局更為可恃。否則,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來,張獻忠縱然非真心就撫,國家十個月來已受益不淺,自從張獻忠在穀城就撫之後,李自成失去呼應,差不多陷於孤軍作戰,而國家得以抽調更多兵力交給洪承疇、孫傳庭調遣,專力對付闖賊。倘非張獻忠穀城就撫,這幾個月剿賊局麵恐無如此勝利。”
崇禎滿意地點點頭,但又不放心地說:“就怕李自成會聯絡別的流賊,接應他逃出陝西。”
楊嗣昌回答說:“李自成之所以敢於向東奔竄,是因為他聯絡羅汝才到潼關接應。羅汝才曾聯合各股流賊十餘萬,於上月間進到靈寶、閿鄉一帶,打算攻破潼關,迎接闖賊。但彼等烏合之眾,同床異夢,一戰即潰。如今逃到均州與房縣山中,乞求就撫,今日決無其他流賊去接應闖賊,故闖賊之滅,指日可待。”
“倘若從此將流賊次第殄滅,實為國家之福。”
“所以目前陝西軍事十分重要,與對東虜戰事同為國家安危所係。”
“如陝西方麵能將闖逆一鼓蕩平,即著洪承疇、孫傳庭率領大軍星夜來京勤王,不得有誤。前已兩下急詔,申明此意。先生可代朕再擬一道諭旨,叫洪承疇等務必將闖逆一鼓蕩平,不使一人漏網,致遺後患。倘有疏忽或作戰不力,國法俱在,決不寬容!”
“領旨!”
近來每想到陝西方麵的軍事十分順利,崇禎就急切地等待著最後捷報。他希望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陣斬李自成和劉宗敏,將他們的首級送來京城,當然最好是將他們生擒,獻俘闕下,使京城的軍民大大地振奮一下。此刻他又想起來這個問題,問道:
“你可叫他們最好將闖賊等生擒,獻俘闕下?”
“臣數日前已將聖上此意檄告洪承疇、孫傳庭了。”
“好,好,應該獻俘闕下。”停了片刻,崇禎又低聲吩咐,“至於對東虜議
一事,總要萬分機密,不可使外廷諸臣抓著一點把柄,阻撓大計。”
“如此大事,自然要特別機密,不過隻要皇上斷自宸衷,決心議撫,即令外廷知道,亦無人敢於反對。”
“不過朝廷上風氣不正,那些烏鴉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隻要陛下聖衷獨斷,毅然而行,一二個言官不明事理,妄生議論,也不能阻撓大計。”
崇禎微微地苦笑一下,轉了話題說:“盧象升今夜如能趕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平台單獨召對。”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