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甘願赴湯蹈火,戰死沙場,決不辜負皇爺多年來豢養之恩。”

崇禎點點頭,在龍椅上坐下去,小聲說:

“起來吧!”

高起潛又叩了一個頭,然後從地上站起來,等候皇上同他談那個機密問題。就在這時候,在明亮的宮燈下邊,我們才看清楚高起潛是一個身材魁梧、沒有胡須的中年人,雖然他已經四十多歲,但由於保養得好,麵皮紅潤,看起來隻像三十出頭年紀。同崇禎皇帝蒼白、疲倦和憂鬱的麵容相比較,完全是兩種情形。

“勤王兵馬雖然到了幾萬,”崇禎突然把談話轉入正題,“但我們既要安內,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曆年用兵,國家元氣損傷很大,如無必勝把握,還是以持滿不發為上策。你是總監軍,總要相機進止,不可浪戰。”他把“浪戰”兩個字說得慢一些,響一些,生怕高起潛不夠注意,然後停頓片刻,接著說,“與其將這幾萬人馬孤注一擲,不如留下來這一點家當,日後還有用處。”

高起潛趕快跪下說:“皇上聖慮深遠,說得極是。奴婢一定相機進止,不敢浪戰。”

“使將士以弱敵強,暴骨沙場,不惟有損國家元氣,朕心亦殊不忍。”崇禎用不勝悲憫的口氣把話說完,向高起潛的臉上掃了一眼,好像在問:“你明白麼?”高起潛深知皇上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關於那個問題隻能點到這裏,以下的話必須由他揭開,於是趕快放低聲音說:

“皇上是堯舜之君,仁德被於草木,愛將士猶如赤子。以今日形勢而言,既要內剿流賊,又要外抗東虜,兵力財力兩困,都不好辦。如果議和可以成功……”

“外邊有何意見?”崇禎趕快問,沒等他把話說完。

“外邊似乎沒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潛毫不遲疑地撒謊說。其實由皇帝和兵部尚書楊嗣昌秘密主持向滿洲試圖議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經知道,連滿城百姓也都在紛紛談論,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連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對,隻是他們沒有抓到證據,不敢貿然上疏力爭。聽了高起潛的回答,崇禎有點放心了,小聲囑咐說:“這事要讓楊嗣昌迅速進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議未成,先遭物議。”

“奴婢知道。”

“對東虜要撫,一定得撫!”皇帝用堅決的口氣說,故意用個“撫”字,以掩飾向滿洲求和的實際,也不失他大皇帝的無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撫事可成,”他接著說,“國家無東顧之憂,即可抽調關寧鐵騎與宣大勁旅,全力剿賊,克期蕩平內亂。盧象升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囑咐他務須持重,不可輕戰。”

“奴婢領旨。”

一個年輕長隨太監手提一盞宮燈進來,躬著身子奏道:

“啟奏皇爺,兵部尚書楊嗣昌已到。”

“叫他進來。”崇禎說,向高起潛揮一下手。高起潛馬上叩了一個頭,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楊嗣昌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兩鬢和胡須依然烏黑,雙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當他在文華門內西值房聽到傳旨叫他進去的時候,他習慣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裏走去,恰好高起潛走了出來。他趕快搶前一步,拱一拱手,小聲問: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潛湊近他的耳朵咕噥說:“我看皇上滿心急著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個向敵求和的名兒,尤其怕外廷議論。楊閣老,你千萬不要對皇上說外邊已經在紛紛議論。”

楊嗣昌點點頭,同高起潛互相一拱手,隨著那個年輕太監往裏走去。

當一個宮女揭起黃緞門簾以後,楊嗣昌彎了腰,腳步更輕,恭恭敬敬地走進了文華後殿。另一個宮女揭起暖閣的黃緞門簾。他的腰彎得更低,快步進內,說了聲:“臣楊嗣昌見駕!”隨即跪下去給皇上叩頭。雖然崇禎對他很信任,處處眷顧他,北京和南京有許多朝臣彈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見,心裏總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皇上是一個十分多疑、剛愎自用和脾氣暴躁的人,很難侍候,真是像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寵信,說不定哪一天會忽然變卦,被治罪。由於這個緣故,他近來已經得到皇上同意,讓他辭去兵部尚書一職,舉薦盧象升來代替,以便減輕他的責任,專心在內閣辦事。行過常朝禮,他沒敢抬起頭來,望著皇上腳前的方磚地,等候皇上說話。

“先生起來。”崇禎說,聲音很低。

楊嗣昌又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垂著雙手,等候皇上繼續說話。崇禎輕輕地咳了一聲,問:

“盧象升今夜一定能來?”

“一定可以趕到。”

“三大營如何分派?”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守東直門和朝陽門外。原來在德勝門外駐紮一部分,備援昌平。如今各處勤王兵馬來到,昌平無虞,這一部分人馬也撤到朝陽門外。”

“城上的守備情形怎樣?”

“京營兵守城夠用。紅衣大炮昨天都已經運到城上,也派官員祭過。”

聽楊嗣昌對答如流,崇禎頻頻點頭,感到滿意。他想詢問議和的事,但是遲疑一下,改換了一個話題,說:

“如今虜騎入犯,國家兵源枯竭,不易應付。廷臣們泄泄遝遝,徒尚空言,不務實際,一到緊急時候,不能為君分憂,殊負朕意!如兵部主事沈迅,上疏奏陳邊務,說什麼‘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編入裏甲,三丁抽一,朝夕訓練,可得精兵數十萬’,這豈不是以國事為兒戲?糊塗之至!”

楊嗣昌見皇上生氣,委婉地說:“沈迅這意見確實糊塗。但他敢於冒昧上奏,一則是他知道陛下是堯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則是他憂國心切,不暇細思。他所條陳的事項頗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處。”

崇禎沉吟片刻,點頭說:“姑念他還有點憂國之心,朕不罪他。”說畢,把下巴一擺,幾個宮女和太監又趕快退了出去。

“自朕登極以來,”他用低而沉重的聲調說,“東虜已經四次入塞。凡為臣子,都應臥薪嚐膽,誓複國仇。可是剛過兩年,虜騎又長驅而入,蹂躪京畿。似此內亂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楊嗣昌跪下回答:“微臣身為本兵,不能克期蕩平流賊,外征逆虜,實在罪該萬死。目前局麵,惟有對虜行款,方可專力剿賊。”

“朕本來有意召全國勤王之師與虜決戰,可是流賊一日不平,國家就一日不能專力對外。目前之計,對虜總以持重為上策。如能議撫,撫亦未嚐不可。卿與遼撫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滿洲傳達朝廷願撫之意,是否已有頭緒?”

“臣今日接方一藻密書,言周元忠已經回來,滿洲屢勝而驕,態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見不一,所以不肯就撫。”

崇禎心中猛一失望,但沒有流露出來,略停片刻,又問:

“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關係國家安危,應當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詳諭朝廷願撫之誠意。”

“是否會走漏消息?”

楊嗣昌是一個飽有經驗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潛那樣把實情全部隱瞞,他決定說出一點實話,替自己留個退步:

“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來遼東,賣卜為業,所以派他前去。原想著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裏已經有了一些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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