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楊嗣昌同皇帝在文華殿談話時,從昌平往北京德勝門的大道上奔馳著一隊騎兵,大約有一百多人。他們所騎的全是口外駿馬。馬蹄聲在霜凍的、寂靜的、夜色沉沉的曠野裏像一陣凶猛的暴雨,時常從附近村莊裏引起來汪汪犬吠。一些驚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張望。
掛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銜,宣、大、山西總督盧象升,騎著他最心愛的駿馬五明驥走在中間,心頭上非常沉重。從五月間他的父親在回宜興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後,他曾經連上十疏,哀懇皇上準許他請假奔喪,在家鄉守孝三年,然後再出來為皇帝“效犬馬之勞”。但是崇禎皇帝心中明白:儒臣們在父母死後都喜歡拿廬墓三年的話妄自標榜,實際上沒有一個大臣曾經那樣做過。他認為盧象升請求回籍奔喪是真,廬墓三年也隻是說說罷了。倘在平常時候,他會立刻批準,過一段時候如果需要他出來做事,就下詔叫他“奪情起複”,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國事艱難,軍情緊急,崇禎不但沒有準許他請假,反而調他做兵部尚書,加重了他的責任,另外派陳新甲接替他的總督職務。陳新甲尚在四川,因路遠還沒有趕來接任。清兵入塞,廷臣交章推薦,皇帝派人賜盧象升一把尚方劍,叫他星夜來京,總督天下援軍。
盧象升是文進士出身,自幼腦瓜裏灌滿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入犯以前,他每次想到不能奔喪這件事就痛哭流涕。目前既然是清兵入犯,京師危急,他隻好暫時放下奔喪的念頭,帶兵勤王。從陽和出發以後,他隻讓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萬多騎兵日夜趕路,實在困倦時就在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喂馬時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今天午後,他帶著騎兵到了昌平,步兵要在三天後才能趕到。在進昌平城之前,他率領幾位親信幕僚,攜帶祭品,走進大紅門,一直走到長陵前邊,向武功赫赫的永樂皇帝致祭,跪在地上祝告說:
“但願仰仗二祖列宗之靈,殲滅韃虜,固我邊疆,以盡微臣之職。臣即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申時剛過,他進到昌平城裏,一看各路援師都沒來到,隻有他自己帶的騎兵紮在城裏城外。他把千總以上的軍官召集到轅門外,對天酹酒,大聲說:
“困難如此,援軍不多,隻好仰仗諸將之力,先摧折東虜氣焰。倘有不奮勇殺敵的,軍法不赦!”
他原以為派他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他可以在京畿一帶同清兵決一死戰,使敵人不敢再輕易入犯。不料剛到昌平就聽到一個消息,說楊嗣昌和太監高起潛主張同滿洲議和,不惜訂城下之盟,滿京城都在紛紛議論著這件事,這使他十分生氣。有位幕僚知道皇帝將要召見他,問道:“大人,如果楊閣老和皇上問到大人對和戰有何意見,大人將如何回答?”他從桌邊站起來,緊握著佩刀柄說:
“我盧某深受國恩,恨不得為國而死。今日敵兵壓境,隻能言戰,豈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氣,仆人顧顯和李奇來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跟著他快兩年了,小心服侍,沒有出過錯誤,雖不是家生孩子,卻同顧顯差不多一樣地對主人忠心耿耿。他問道:
“李奇,你的家裏人都住在北京東城?”
“是的,老爺。”李奇低聲回答,一麵替他整理床鋪。
“到京以後,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盧象升又轉向顧顯說:“顧顯,到京後你取二十兩銀子給李奇,讓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謝謝老爺!”李奇躬身說,趕快跪下去叩了個頭。
盧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門官進來稟報,說楊閣老派一位官員來見。盧象升立刻傳見,原來是楊嗣昌催他連夜進京,說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見。他決定立刻動身,感情十分激動,吩咐左右:
“快去備馬!”
在奔往德勝門的路上,他一麵計劃著如何同敵人作戰,一麵想著見皇上如何說話。進了北京,回到自己的公館時,已將近四更。許多京中朋友仍在公館裏等候著他,希望在他覲見皇上之前能把自己的心裏話和京中士民的輿論告訴他。他們都憤恨楊嗣昌和高起潛的“賣國求和”陰謀,要求他在皇上麵前堅決主戰。有位在都察院做禦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楊廷麟,非常激動地說:
“九老,請恕小弟直言。目前閣下一身係天下臣民之望,如對此事不以死力相爭,京城士民將如何看待閣下?千秋後世將如何評論閣下?請勿負天下忠臣義士之心!”
“請放心,”他回答說,聲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來京勤王,能夠戰死沙場,於願已足,決不會貪生怕死,不敢力爭,致負京師士民之望,為千秋萬世所不齒!”
眾人一則知道盧象升幾天來日夜奔波,極其辛苦,二則怕談得太久會被東廠偵事人知道,對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隻好稍談一陣,紛紛辭去。盧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隨他兩年的仆人李奇走來,恭敬地站在麵前,含笑說:
“老爺,你明天去見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盧象升莫名其妙:“你要走了?你是說要回家去看看父母?為什麼不等天明?”
“不是,老爺。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隻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爺了,如今是向老爺請長假的。”
“為什麼要請假?害怕打仗?”盧象升逼視著李奇的眼睛問。
“不是,不是,”李奇趕快笑著說,向後退了半步,“小人兩年來在老爺身邊服侍,看見老爺還沒有什麼大錯,小人用不著再留在老爺身邊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瘋了?你胡說什麼?”盧象升繼續瞪著眼睛問。
“小人不是胡說。小人是東廠派來的。”
盧象升大吃一驚,愣了半天,才又問:“你不是戶部王老爺薦來的?怎麼是東廠派來的?”
“是東廠曹爺托王老爺薦小人到老爺這裏,為的怕老爺生疑,要不是因為老爺待我好,我不會臨走前說明身份。請老爺放心,我決不會說老爺一句壞話。”
李奇走後,盧象升感慨地歎息一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多年來出生入死,赤膽忠心地為皇上辦事,而東廠竟然派人跟隨在他的身邊,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隨時報告皇帝!
去楊嗣昌那裏報到的人已經回來,並且楊府裏也派人跟著過來,告訴他楊閣老在五更時要親自前來看他,陪他進宮。
如今已經有四更多天,公雞開始叫鳴,剛才李奇的事情在他心上引起的不快,被快要陛見的大事衝淡了。仆人顧顯勸他躺到床上矇矓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臉,梳頭,準備著進宮陛見。當顧顯替他梳頭時,這位忠實的仆人忍不住喃喃地說:
“老爺,沒想到李奇在老爺麵前那麼好,竟是東廠的偵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們想不到的還多著哩。”
“我很擔心,”顧顯又說,“老爺今晚說了許多主戰的話,他會不會一古腦兒都稟告東廠,報進宮裏?”
“恐怕東廠來不及報進裏邊,”盧象升笑著說,“要是能報進裏邊就好啦,我的這些話遲早要在皇上麵前說出來,早一點讓皇上知道我的主張豈不更好?”
“可是楊閣老和高太監他們……”
“他們?”盧象升輕蔑地哼了一聲,“主張訂城下之盟的隻有他們兩個人,頂多不過是幾個人,可是滿京城百萬士民都反對議和,我說的話也正是大家要說的話。再說,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會同意訂城下之盟!”
顧顯看見他很激動,不敢再做聲了。
吃了早點,稍微休息片刻,盧象升就開始穿戴。當顧顯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換身上的便裝時,見他不肯脫掉麻衣,膽怯地小聲問:
“老爺,今天去見皇上,還穿這身孝衣在裏邊麼?”
“穿!”
“白麻網巾也不換?”
“不換!”
“網巾會露在紗帽外邊,陛見時萬一被皇上看見,不是有些不好麼?”
“國家以孝治天下,豈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別嚕蘇!”
穿戴齊備,天才麻麻亮。楊嗣昌來了,對他說了些慰勞的話,陪著他一起騎馬往皇城走去。路上看見成群難民睡在街兩旁的屋簷下,不住地呻吟悲哭,盧象升心中打陣兒刺疼,憤憤地想:“看國家成了什麼情形,還有人想對敵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時!”他向楊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虜兵已臨城下,聽說朝廷和戰決策不定。皇上的意見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見老先生,正要問一問老先生有何高見。”
“我公位居樞輔,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閣老大人的意見如何?”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縱,許多事宸衷獨斷……”
“可是公係本兵,又係輔臣,常在天子左右,對和戰大計應有明確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