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禎十一年十月初三晚上,約摸一更時分,北京城裏已經靜街,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重要的街道口都站著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掛著紅色或白色的紙燈籠,在房簷下搖搖擺擺。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用木版印刷的戒嚴布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胡同裏,時常有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裏逐漸遠去。

城頭上非常寂靜,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由於清兵已過了通州的運河西岸,所以東直門和朝陽門那方麵特別吃緊,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城外有多處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從遠遠的東方,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炮聲,但是城裏居民得不到戰事的真實消息,不知道這是官兵還是清兵放的大炮。

從崇禎登極以來,十一年中,清兵已經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盡管東城外炮聲隆隆,火光衝天,但深宅大院中仍然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離皇城較近的府第中,為著怕萬一被宮中聽見,在歌舞侑酒時不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隻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著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得像一絲頭發,似有似無,嫋嫋不斷,在彩繪精致的屋梁上盤旋。主人和客人停杯在手,腳尖兒在地上輕輕點著,注目靜聽,幾乎連呼吸也停頓下來。他們很少留意城外的炮聲和火光,更沒人去想一想應該向朝廷獻一個什麼計策,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廟後院古柏樹上和煤山鬆樹上的仙鶴,被炮聲驚得時不時成群飛起,在紫禁城和東城的上空盤旋,發出淒涼的叫聲。

北京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兩天來又從通州和東郊逃進來十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簷底下,擠做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著,呻吟著,抱怨著,歎息著。女人們小聲地呼著老天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裏縮做一團,哭著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著大人的心。從上月二十四日戒嚴以來,每天都有上百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二三百人。雖然五城都設有粥廠放賑,但死亡率愈來愈高。

今天晚上,崇禎皇帝是在承乾宮同他最寵愛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檢,是萬曆皇帝的孫子、天啟皇帝的弟弟。雖然他還不到二十八歲,但小眼角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兩頰在幾盞宮燈下顯得蒼白而憔悴。他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時,都是整年不上朝,把一切國家大事交給親信的太監們去處理。到了他繼承大統,力矯此弊,事必躬親。偏偏這些年他越是想“勵精圖治”,越顯得是枉拋心力,一事無成,隻見全國局勢一天亂似一天,每天送進宮來的各樣文書像雪花一般落上禦案。為著文書太多,他采取了宋朝用過的辦法,叫通政司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做貼黃。這樣,他可以先看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詳閱全文,可是緊急軍情密奏和塘報,隨到隨送進宮來,照例沒有引黃,更沒有貼黃。所以盡管采用了這個辦法,他仍然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文書,睡覺經常在三更以後,也有時通宵不眠。

有時他覺得實在疲倦,就叫秉筆太監把奏疏和塘報讀給他聽,替他擬旨,但是他對太監們也不能完全放心,時常疑心他們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裏,於是他稍微休息一下,仍舊掙紮精神,親自批閱文書,親自擬旨。

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內閣輔臣代擬,叫做票擬。崇禎對輔臣們的票擬總是不很滿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筆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來就心情煩悶,偏偏事有湊巧,他在一位閣臣的票擬中看見了一個笑話:竟然把別人奏疏中的“何況”二字當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筆改正之外,又加了一個眉批,把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稱“飽學之士”的閣臣嚴厲地訓斥一頓。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飯時不由得又想了起來,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頭更增加了不愉快。

飯後,田妃為要給皇上解悶,把她畫的一冊《群芳圖》呈給他看。這是二十四幅工筆花卉,崇禎平日十分稱賞,特意叫禦用監用名貴的黃色錦緞裝裱成冊。他隨便翻了一下,看見每幅冊頁上除原有的“承乾宮印”的陽文朱印之外,又蓋了一個“南熏秘玩”的陰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應過要在每幅畫頁上題一首詩,田妃也為他的許諾跪下去謝過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時間,也缺乏題詩的興致。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畫冊,一邊向旁邊侍立的一個太監問:

“高起潛來了麼?”

“皇爺說在文華殿召見他,他已經在那裏恭候聖駕。”

“楊嗣昌還沒有到?”

“他正在齊化門一帶城上巡視,已經派人去召他進宮,馬上就到。”

他把畫冊交還田妃,從旁邊一張紫檀木茶幾上端起一隻碧玉杯,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噓口悶氣。整個承乾宮,從田妃到宮女和太監們,都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田妃多麼想知道城外的戰事情形,然而她絕不敢向皇帝問一個字。不要說她是妃子,就是皇後,也嚴禁對國事說一句話。這是規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禎對這一點更其重視。他愁眉不展地喝過幾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幾上,煩躁而又威嚴地低聲說:

“起駕!”

當皇帝乘輦到文華門外時,高起潛跪在漢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說:

“奴婢高起潛接駕!”

崇禎沒有理他,下了輦,穿過前殿,一直走進文華後殿東頭一間,在一把鋪著黃墊子的雕龍靠椅上坐下。高起潛跟了進來,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如果是一般太監,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當然用不著這樣多的禮節,但他現在是皇帝特派的總監軍,監督天下勤王兵對清兵作戰。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禎問,“炮聲好像又近了。”

高起潛跪著回答:“東虜兵勢甚銳,今天已經過了通州,看情形會進犯京師。”

“滿韃子”、“韃虜”等是當時人對滿族侮辱性的稱呼。

有片刻工夫,崇禎默不做聲。為保持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來他急於要知道的那個問題。

“昌平要緊,”他慢吞吞地說,“那是祖宗的陵寢所在,務必好生防守。”

“請皇爺放心。盧象升的宣、大、山西軍隊已經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緊了。”

又沉默一陣。崇禎從一位宮女手裏接過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這隻天青色宣窯暗龍杯。高起潛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著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上的主意一變,自己會吃罪不起。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偷偷地打量著皇上的麵部表情和細微動作。當皇上的眼睛剛剛離開茶杯時,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著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杯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也都在一兩秒鍾之內躡著腳退了出去。

現在文華殿裏隻剩下皇上和高起潛兩個人了。崇禎站起來,在暖閣裏來回踱了片刻,然後用沉重的低聲說:

“高起潛,朕叫你總監天下勤王兵馬,這擔子不輕啊。你可得小心辦事,驅逐韃虜,保衛京師,萬不可辜負朕意。”

高起潛很明白皇上隻是希望他“小心辦事”,並不要求他勇猛作戰,而他自己也確實很怕清兵,然而他用慷慨的聲調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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