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該受處置了,鄧廷歌乖乖坐在飯桌邊上,看他器宇軒昂的師兄擰著眉頭思索怎麼辦了他。
“你去拍鍾幸的片吧。”羅恒秋說。
鄧廷歌沒想到羅恒秋千思百慮之後冒出這麼一句,愣了一會兒:“鍾幸說過,我現在還不到拍他電影的時候。”
身為鍾幸工作室數量不多的演員的其中一個,鄧廷歌也對鍾幸提出過類似的疑問:你自己拍的片怎麼不用工作室裏的人?
鍾幸說是為了你好。
鄧廷歌剛剛入行,沒有什麼經驗和拿得出手的作品,鍾幸想讓他想積累觀眾基礎。選擇《久遠》是一次賭博,因為坐莊的人是陳一平,是手裏握著巨大資源的莊家,能贏得他就等於贏得了之後發展的絕大機會。在《久遠》之後,鍾幸和常歡為他選擇的都是電視劇。電視劇是積累觀眾最好的方法,比一開始就進入電影圈更為重要。
“絕大多數的觀眾看電影都是衝演員和導演去的,所謂口碑就是這樣。”鍾幸說,“沒人認識你,談什麼口碑,談什麼吸引力,哪裏來票房?沒有票房,誰找你拍戲?”
他非常理解鍾幸的說法和現在電影電視圈內的現狀,於是跟羅恒秋分析了。
羅恒秋扶額:“是的,他也是這樣跟我說。”
他沉默良久都不開口,一雙手隔著飯桌中間空蕩蕩的距離,抓緊又鬆開。
“可是太危險了……”羅恒秋說,“我現在特別同意你爸媽的看法,你應該安安穩穩去考個什麼單位,別在外麵折騰。”
鄧廷歌沒說話,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我會小心的。”他認真說,“我也怕,怕極了,怕以後都見不到你們。”
羅恒秋很無奈:“但你不會放棄的。”
鄧廷歌明白他心裏的擔憂,但這工作難免危險,甚至有時候危險也成了工作之中的一種趣味。當時凶險,日後說來都能當成笑談。羅恒秋也就是發發牢騷,他現在已經不再堅持要鄧廷歌按照他的想法去走了。那天晚上看到舞台上光亮的鄧廷歌他就明白,這個人是捆不住也綁不定的,他心裏那麼多想法撲騰著,身體裏那麼多才氣鬧囂著,絕對不能壓。
以為會是一場爭執,結果根本爭不起來。鄧廷歌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和羅恒秋一起蜷在沙發上聊天。
他給羅恒秋看他手機裏的照片。羅恒秋看到他滿臉是冰渣雪沫,鼻子裏沉沉垂下來兩條凍淩似的鼻涕,嚇了一跳。
“這麼醜。”他說。
鄧廷歌不服氣,想給他翻出些不醜的照片,翻了半天都沒找到,放棄了。“這戲的外景拍得苦,上一次苦,這一次也苦。”他的腦袋歪在羅恒秋肩上,這姿勢讓他也覺得平白生出許多依戀來,“這些苦都能有回報吧。”
羅恒秋說會的。
鼻涕都凍成了冰淩的那場戲拍了一個下午,萬分艱難才過了。傻強背著自己生病的侄女翻過雪山去找醫生,真雪假雪混在一起撲麵而來,融化了之後順著頸脖流進衣服裏,被風一吹就凍在了一起。跟鄧廷歌一起拍戲的那個姑娘也被凍得不輕。但她沒有拍完全程。導演說鄧廷歌演得不對,再來,再來,再來。鄧廷歌把凍得發抖的小姑娘放下來,站在導演麵前說:“哪兒不對,我自己先過幾遍吧,她歇著。”
鄧廷歌當時這麼一說,劇組裏的人都靜了。大家早就看出來導演有心對付他,胡慕也在背後不知跟他說過多少次。鄧廷歌平時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但當時是真的生氣了。背上的小姑娘和自己這種五大三粗的漢子不一樣,人還在生理期中,被這樣折騰確實辛苦。導演見他把話都挑開了,也不裝,直接說那行,你就這樣自己先過幾遍吧。
鄧廷歌沿著設計好的路線來來回回地跑了幾趟。劇組裏的人有的像是在看笑話,有的倒是真心為他緊張。後來導演也覺得不對了:鄧廷歌不是在耍脾氣,他是確確實實在演。他走的每一趟都在調整自己的表情和步子,邁多大,使多少力,凍僵了的臉上要拚命露出什麼表情。每一趟都是不一樣的。
最後連導演也忍不住了,畢竟不能做得太過分,於是連忙喊停。最後拍攝的時候一條過,順利完成。鄧廷歌的臉凍僵了,幾乎成了麵癱,回到屋子裏一張嘴口水就往下淌。
這些事他一點都不打算跟羅恒秋說。他指著那條閃亮的鼻涕,十分得意:“這一幕特別棒,你到時候一定要仔細看。我的臉都快裂了。”
羅恒秋看著他沒出聲,轉身又把人撲在了沙發上,摸著他粗糙了的臉,認認真真、溫溫柔柔地吻。
《古道熱腸》轉回城裏拍攝,傻強的媳婦兒終於上線。
傻強的感情戲在劇情中隻占了三分之一,鄧廷歌知道自己有個媳婦兒但一直沒見到麵,現在總算出現了。
羅恒秋聽說有吻戲,眉毛動了動,淡淡地笑了。兩人正在外麵吃飯,小蠟燭噗噗地燒著,牛排滋滋地響著,很有情調。
“有什麼想法?”鄧廷歌問他。
羅恒秋說沒想法。他特別安靜淡然地點點頭:“好好吻。”
鄧廷歌發現他在笑,好像知道他為什麼而笑,又好像不知道,於是就著昏暗燈光握住了羅恒秋的手。羅恒秋也順著搓搓他指頭。兩人像是交換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快吃完的時候兩人遇到了個老熟人,孔鬱。
孔鬱是帶著一個女伴來的,看似是吃完了正將女伴送走,又折回來坐在他們桌邊。鄧廷歌心想你不是吧……難道又是上次那樣自來熟地撐桌腳?
孔鬱看看鄧廷歌,又看看羅恒秋,開口問:“你們倆是不是在一起。”
羅恒秋沒有絲毫猶豫,說是的。
孔鬱的臉上一瞬間出現了某種奇怪的表情,像是嘲諷又像是不甘。他點點頭,起身走了。
鄧廷歌:“他怎麼了?”
羅恒秋:“失戀了。”
鄧廷歌叉起塊牛肉吃了,說:“你看上去很得意。”
“是啊。”羅恒秋悠然道,“畢竟除了你,我不想跟別人扯上什麼關係。”
孔鬱一路乘電梯上行,心裏躁得發慌。
他是真心實意喜歡羅恒秋的,這裏麵固然有羅恒秋的背景因素,但除去這些亂七八糟的,他的確很喜歡羅恒秋這個人:長相就不說了,身材也是他的菜,羅恒秋本人的氣質、學識、舉止,沒有一個不正戳準他心裏那塊地方的。
追不到人的時候還能在自己心裏安慰自己:是你還不夠好,是你不夠優秀,所以這樣那樣,總之追不到。但是羅恒秋居然看中了鄧廷歌——他有些受刺激了。他心裏覺得鄧廷歌更加配不上羅恒秋,不過是仗著多認識羅恒秋幾年而已……
對了,問題就出在多的這幾年上。他孔鬱少的就是這幾年。那情種深深嵌在時光的縫隙裏,一遇到機會就瘋狂抽枝發芽。他就算再好,又怎麼比?
他鬱結歸鬱結,其實也不能做什麼,也找不到人來出氣,隻能怨上天沒讓他和羅恒秋在同一個學校裏念書,沒給他機會喊羅恒秋為師兄。
鬱結夠了,他走出電梯準備回房間休息。公寓漏水正在修理,他遵循就近原則在酒店裏已經住了幾天了。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他往回退了兩米,看到安全通道的門在抖。
門後縮著一個年輕人,抱著頭彎腰蹲在角落,衣衫不整,渾身是汗。
“你怎麼了?需要幫忙嗎?”孔鬱覺得情況不妙,抄出手機準備給前台打電話,“需不需要叫醫生……”
那人猛地竄起來把他的手機打落在地上:“不,不要醫生,求你……不要醫生……”
孔鬱:“……”
他走近那人把他拉起來:“胡慕?你在這裏做什麼?”
胡慕眼神混亂,抓著自己的衣服不停地抖,十分害怕孔鬱的接觸。孔鬱發現這人沒認出自己來。
他和胡慕有過幾麵之緣,還一起參加過圈中人的婚宴,坐同一桌,聊過天也交換過手機號碼,但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絡。
“你怎麼了?”孔鬱把他拎起來,一股濃得嗆人的酒氣撲過來,熏得他退了一步。
胡慕被他抓在手裏還在抖抖抖,細長的手指顫抖著伸進口裏,壓著舌頭往裏摳,另一隻手捶著自己肚子。但他什麼都沒吐出來,反倒把自己弄得滿臉都是眼淚,很淒慘。
孔鬱有點明白了。他把人扶起來帶回自己房間,把他推進浴缸裏坐著,洗菜似的嘩啦啦給他澆了一通水。
升高的體溫稍稍下降,胡慕像是恢複了一點神智,胡亂撥開自己的頭發,啞聲說了句多謝。
“你怎麼玩這麼瘋?”孔鬱怕他一會兒出什麼事,幹脆坐在浴缸邊上盯著他,“吃了什麼?”
“我……我不知道……”胡慕喝了幾口冷水又吐出來,整個人蒼白地坐在冷水裏,軟趴趴的很虛弱,“我從不吃那些玩意兒,他……他們……他們放在酒裏,我不知道……”
他的臉又紅起來,眼珠子亂晃,抓著孔鬱的手不放:“我、我看到、看到好多人,這裏怎麼、怎麼那麼多人……別看我、別看我……”
“這裏就我和你兩個人,你是吃藥吃出幻覺了。”孔鬱見他被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弄得渾身發抖,壓下心裏的煩躁,輕聲說,“不用怕。”
胡慕死死攥著他的手,攥得孔鬱都疼了。
“不是、不是……還有別人……他又把別人叫、叫來了……”他又驚又怕,顫得扔在浴缸裏的噴頭哐哐哐撞在缸壁上,響個不停,“他們灌我……灌我酒……”
他衣服也扯開了,胯.下頂起一塊,是被那藥激出來的。
“別怕,認出我了嗎?”孔鬱拍拍他的臉,強迫他看自己,“我是孔鬱,你不用怕我。這裏沒別的人,你很安全。”
胡慕愣愣看他,眼睛眨了幾下,滾出兩行淚。
孔鬱心想,也是個可憐人。
折騰到大半夜,胡慕總算冷靜下來。他在浴室裏洗了半天,穿著睡袍走出來,頭發濕漉漉地支棱著,臉色虛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