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己迷路的時候,鄧廷歌第一反應是翻手機。然而手伸進兜裏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在出來之前放在床頭小櫃子上充電。
山裏居住的條件不好,一個房間裏就一個插座,和他同住的還有另外三個人。四個人商量好了各自充電的時間,鄧廷歌為了不占用別人的充電用時,沒拿手機就出來晃了。雪早就停下,路上覆著薄薄一層,有點滑,但不至於走不了。天氣也不算特別冷,他吃飽飯便打算在路上走一會消食。隻是走沒多遠就瞧見有個人在前麵摔倒了。鄧廷歌忙跑過去把人扶起來。那是個住在山裏的胖子,腿腳不靈便,鄧廷歌於是送佛送到西,送肥送到家。胖子的家人十分感激,他喝了點熱水,借了個手電往回走,沒多久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沒有通訊工具,也沒有同伴,鄧廷歌站在岔路口有點發愣。岔路口的兩條道是被人踩出來的小路,他剛剛背著那胖子,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支撐自己上,沒留心這個路口。鄧廷歌想了一會兒,決定回頭。然而走到一半,小雪花飄下來了,天也擦的一下黑了,他再找不著那胖子的家。
站在黑乎乎的林子裏,鄧廷歌想起了平時吃飯時向導給大家講的那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什麼沒有腦袋的女人,從罐子裏爬出來的小娃娃,還有拿著把斧頭在路邊不聲不響砍樹的大漢。還砍樹,吳剛麼?鄧廷歌想了一會,沒覺得怕,反倒越想越有趣。
走唄,怕什麼。他擰亮那小小的手電筒,折了根樹枝扔出去,根據細的那頭指示的方向選了一條路。
夜裏十一點多,他總算回到了住的地方。常歡蹲在門口不停地打電話,看到鄧廷歌披著一身雪花從外麵走回來,頓時嗷地一聲大叫撲了上去。
劇組的人都擠在小小的院子裏等他。鄧廷歌十分抱歉,跟大家說明情況之後不出意外地又被說了一頓。
喝著熱乎的水,鄧廷歌的身體仍舊在發抖。在戶外呆的時間有點久了,穿的衣服不夠,那冷透過皮肉滲進骨頭裏,又從打顫的骨頭裏一點點擠出來。
他第一次選擇的路是錯的,走著走著又走回了原地,消耗了很長時間。第二次走了另一條道,他說感覺比原先要遠,不過好歹是走了回來。聞訊跑過來想幫忙找人的向導聽他這樣說,臉都白了:“你是被迷住了啊!”
向導認識那個胖子,腿腳不靈便,常常走著走著就摔倒。但那胖子的家距離鄧廷歌他們住的地方,怎麼走、怎麼迷路,來回最多也隻需要一個小時。“你在這林子裏困了四五個小時呐!”向導緊張萬分,手腳亂舞,“不行不行,要驅邪要驅邪。”
他是個信佛的人,說明日一定給鄧廷歌帶來些家中供奉的開光法器護佑他。鄧廷歌樂顛顛地道謝。
等人散了之後,常歡看著他欲言又止。
鄧廷歌:“咋了歡姐,我不是還很生猛麼,沒事。”
常歡看了看他同住的那些人,把他拉到門外簷下,小聲說:“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是,是華天傳媒的羅恒秋?”
鄧廷歌:“……”
他從沒告訴過常歡這件事情,此時皺著眉頭盯緊常歡,一副“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隻能滅口了”的可怕表情。
“他給我打電話了。”常歡說,“我不知道他是誰,那時候正慌著呢,嘴上就不太客氣。他直接在電話裏衝我吼,說我是鄧廷歌家屬我怎麼不能問了。”
羅恒秋氣得自報家門,常歡愣了半天才意識到電話裏是尊神。
鄧廷歌無語了。“誰告訴他的?哦,你跟鍾幸說了?”
“當然要說。”常歡快要跪下來求他了,“真要叫你一聲祖宗了。平時拍戲就夠奮不顧身身先士卒,你也不是為人民服務啊,何必這樣鞠躬盡瘁。求您了啊,以後吃飽飯就呆房間裏別往外跑了,你再消失一回我也不必回去了,直接從山上跳下去算了。”
鄧廷歌嘴上應著好好好,把常歡送走了。他仍舊發冷,裹在棉被裏攥著手機想該怎麼跟羅恒秋說自己的事情。在漆黑、寒冷的山林裏迷路的時候,他也害怕過。要是有個人來找我就好了——這個念頭不斷鼓舞振奮著他。雖然最後沒有人找到他,但他在尋路的時候還設想過如果這個時候羅恒秋出現在自己麵前說“我來找你了”,自己會怎麼樣。
會瘋狂地擁抱他,會狠狠吻他,會拋開所有的顧慮,願意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類分享愛這個人的心情。
羅恒秋不出意料狠狠罵了他一頓。鄧廷歌知道這次是自己做得不對,連連道歉求饒,承諾回去之後任他處置。
本以為事情到這裏就算了,誰料鄧廷歌助人為樂反而將自己困在山裏的事情不知怎麼被記者知道了,寫成了個小報道。這段時間《久遠》正紅火著,幾個主要演員的名字不斷出現在大眾視野裏,“鄧廷歌”的名字很快就被搜索出來,小報道不斷被轉發轉載。
等接到鄧嘯的電話,已經是三天後了。
“滾回來!!!”鄧嘯吼得鄧廷歌脖子一縮,覺得頭頂樹枝上的積雪都簌簌落了不少,“別幹了!”
“爸,爸你別氣……哎對對對,是我錯。但我是幫人啊。”鄧廷歌好聲好氣地說,“這事情的原因是我先幫了人,難道你讓我看到一個人倒在雪地裏不聞不問嗎?這種事情你和媽可沒教過我。”
鄧嘯完全不理會他的辯解:“廢話少說!滾回來!都他媽演的什麼屁玩意兒!”
鄧廷歌捏著手機在一旁看工作人員布置場地,唯唯諾諾地聽鄧嘯罵人。等鄧嘯罵夠了,龐巧雲在一旁接過了電話,開始懷柔。
頭大如鬥。鄧廷歌好不容易安撫好自己父母,還得應付羅恒秋每天早中晚例行的三個電話,安慰了這邊安慰那邊,跟那邊承認錯誤又和這邊檢討。
那段日子過得簡直風生水起。
在忙亂中總算結束了山裏的拍攝工作,一撥人啟程回城。鑽進車子裏的時候所有人都一副活過來的舒暢表情:“太舒服了,從來不知道小巴也那麼舒服。”
鄧廷歌裹著大衣窩在車尾打瞌睡。他睡眠不足,又有點著涼,之前一直強壓著,昨天收工的時候發覺自己鼻子噴出滾燙火熱的氣,頓時知道不妙。常歡提前兩天就走了,去給他安排回城之後的《久遠》宣傳日程,他自己跟醫生要了點退燒藥吃下去,之後在車上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過收費站的時候才醒過來。在飛機上也睡,落地也睡,藥片效果奇佳,鄧廷歌回家的時候在電梯裏看到自己,覺得自己都睡腫了。
進了家門他什麼都不顧了,澡也不洗牙也沒刷,先躺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
第二天起床後吞咽口水,喉嚨像火燎過一樣疼,腦袋裏仿佛有一窩小人在神經線上狂奔亂跑。他把自己清潔料理幹淨,昏昏沉沉地從洗手間裏挪出來,想起自己沉寂很久的手機。掏出手機才發現從昨晚開始羅恒秋就一直在打他電話,但手機調成了震動,他一點沒聽到。
撥回去的時候立刻就被接了起來。羅恒秋的聲音透過機械傳來,有稍許失真,似乎帶著清晨剛剛蘇醒的迷糊。
“我醒了,睡了一覺。”鄧廷歌沒力氣給自己做飯吃,拆了包辣條叼在口裏瞎嚼,又苦又淡的口裏勉強嚐出一點兒味,“你別過來,我感冒了,會傳染你。”
羅恒秋頓了頓說是嗎。“可我就在你樓下。”
鄧廷歌:“……咦?”
他從沙發上爬起來,拉開窗簾往下看。樓下寬敞的路邊停著幾輛車,他立刻認出了羅恒秋那輛四個圈。夜裏下過雨,那車頂上淋淋漓漓的一大片,是徹夜停在外麵被雨澆透了的模樣。
鄧廷歌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不回家?”他扯著發疼的嗓子說,“快,快上來,你傻啊車裏能睡覺麼?!”
羅恒秋:“太想你了,想見你。”
鄧廷歌給他開門,在門邊就抱著他不放手。
他病了,有軟弱的理由,那麼高大一條漢子就賴在羅恒秋身上不肯動彈。羅恒秋把他拖到臥室裏扔在床上,讓他躺著,自己隨處亂翻,翻出了些藥片。藥片是劇組裏的醫生開的,他就給鄧廷歌吃了下去。鄧廷歌燒是退了,但人仍舊是軟的,臉色發黃嘴唇發幹,唯有一雙眼睛盯著羅恒秋走來走去,又亮又潤。
戲裏傻強很喜歡喊自己對象為“媳婦兒”,這稱呼裏包含各種情愫,又纏綿又蠻不講理,喊出來了,就像是喊出天地間早幾百年就默認了的某種關係。
他其實也就心裏想想,不敢喊。喊了估計會被羅恒秋揍成人泥……揍成人泥他還喜歡我嗎?鄧廷歌躺了一會兒,開始迷糊。即便他把我揍成人泥兒我也喜歡他的呀……不過什麼是人泥兒?
鄧廷歌想起那是向導說的一個鬼故事,故事裏的女人將負心漢砍成了一鍋肉泥,生火熬成羹,香飄十裏,十分帶感。他想跟羅恒秋分享,才剛開口喊了句“師兄”,下一秒就直接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羅恒秋也睡在一旁。鄧廷歌盯著他睡臉看了一會兒,伸手摸摸他下巴上新冒出來的胡茬。羅恒秋困得很,迷迷糊糊把他的手推開。鄧廷歌又摸他眉毛、眼睛、鼻子,在唇上停留得久了一點。
“師兄……”他想說我也想你,在那個黑漆漆的林子裏最想你。很想念,也很害怕。那黑暗中似乎潛伏著所有阻隔他的力量,然而當他走出來,一口濁氣吐盡,突然間就有了勇氣。
他掀了被子將兩人裹在當中,抱著羅恒秋蹭來蹭去。羅恒秋被他蹭醒,還被他蹭硬了。
“別滾了,再動我就直接辦了你。”羅恒秋凶巴巴地說。
鄧廷歌笑了一陣,軟綿綿壓在他身上說辦唄。
羅恒秋踹他一腳,下床去給他煮吃的。鄧廷歌在床頭沒找到那包剛拆開的辣條,應該是被羅恒秋收走了。
羅恒秋好歹在外麵生活過幾年,一鍋清粥熬得火候很足。但鄧廷歌家裏沒別的東西,他拆了包榨菜細細切碎,撒在粥上麵,鄧廷歌一口氣喝了兩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