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飯桌上不再出現清粥稀飯這樣的飲食了。原因是:“糖尿病者,吃稀飯血糖會升高,故要禁食。”於是,伴隨我一生的稀粥,與我幾乎形同陌路。回想起來,最初我並非刻意地歡喜吃粥,但是在十二歲歸入佛門僧堂之時,以粥代飯是十分平常的生活方式。隻因為當時的生活窮苦,且佛教叢林講求勤儉惜福,再加上戰亂不息、饑民遍野,吃多了苦,習慣了苦,也就不以為苦;吃多了粥,習慣了粥的滋味,自然也了然粥中清和美味。無怪乎民間流傳著這麼一首詩:
“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有客隻需添水火,無錢不必做羹湯;莫嫌淡泊少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長。”這是我食粥有感的肇始。
《摩訶僧祇律》中載明我們喝粥的好處;“粥有十利”是耳熟能詳的道理:
一、資色:資益身軀,顏容豐盛。
二、增力:補益衰弱,增長氣力。
三、益壽:補養元氣,壽算增益。
四、安樂:清淨柔軟,食則安樂。
五、辭清:氣無凝滯,辭辯清揚。
六、辯說:滋潤喉舌,論議無礙。
七、消宿食:溫暖脾胃,宿食消化。
八、除風:調和通利,風氣消除。
九、除饑:適充口腹,饑餒頓除。
十、消渴:喉舌沾潤,幹渴隨消。
中國人吃粥則有三大理由:窮困、養生及應節。《禮記》上說:“饑荒之年,天子以粥賑災救饑。”因此我們吃粥的曆史,少說也有三四千年了。
粥,含有貧困、清寒、堪忍、珍惜以及苦盡甘來的意義。宋朝名相範仲淹,年輕時,苦讀乏食,以粥繼續生命。他冬月每晚一鍋小粥,第二日將凝凍成塊的粥,劃成四塊,晨昏各兩塊果腹,如此苦讀三年,方得金榜為相。他之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薄粥的助力不少。東漢光武帝劉秀,平亂於饒陽無蔞亭時,天寒地凍,糧食不繼,大將馮異弄來一碗豆粥進獻,饑寒俱解。劉秀後得天下,下詔賜賞馮異。
記得江蘇老家,一向生活艱困。幼小時,有父母的愛護,才能由米湯撈起飯粒,加入大麥磨剩的渣屑煮得一碗糊粥維持生命。因此小時候讀了書回家,不敢奢望有魚肉美食,或玩具佳服,隻希望能有一碗飯吃,因為已吃怕了麥糊粥。
十二歲出家,在最初的六年中,雖值發育期,依然每日三頓稀飯,隻有每月初一、十五,方得一頓雜糧米飯果腹。所以少年時期,我非常討厭吃稀飯。
在叢林中,心中不歡喜食粥,但明白時代艱難、常住艱難,還是甘心地吃稀飯,也吃得很感激。後來受邀擔任南京華藏寺住持,因常住經濟困難,也比照叢林奉行三餐稀飯的生活,卻被住眾批評我沒有供養心。為此,我到台灣發心開創道場,就一直施行“兩飯一粥、四菜一湯”的供養,至今不變。
抗戰初年,饑民遍野,我也曾擠在人群中,等待他人施舍一碗粥糜以維生,後來在叢林中生病,也靠熱粥代藥。粥,讓我感念生活中苦的真理;粥,讓我感謝不藥而愈的生命奇跡;粥,讓我感恩眾生施舍的情義。粥中有道。
年輕時討厭吃稀飯,而每日三餐稀飯;但現在我喜歡吃稀飯,卻每日沒有稀飯。